我六岁那年，一场大雪覆盖了村庄，天气出奇地寒冷。屋边瓦檐上悬着大小不一的冰凌子，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炊烟被冻得久久不能散去。田野里光秃秃的树枝上也积了雪，有一些稍直的树杈，远看像擀面杖上盘了几层未擀开的面。绒球一样叽喳蹦跳、四处觅食的小麻雀们，早已寻不见踪影，只在雪地里留下一串“Y”字形的小脚印。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在去舅婆家的路上。
　　我挥着纸叠的小手枪，头上的鸭舌帽都歪了，抹了一把鼻涕，信誓旦旦地对母亲说：“等我长大了，要买一把铝合金边框、红色人造革面的皮椅子让您坐。”母亲只是笑了笑，扶了扶我头上的帽子，拿出手帕擦净了我挂在鼻子上的鼻涕。记得那天，雪很厚，路很滑。母亲牵着我的手，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在雪地里。
　　至今我都能清晰地记起，母亲的手是那么柔软、光滑。在我的童年，无论是手拉手牵着我走，还是在我受委屈时为我抹泪、擦鼻涕，这双手都曾给我带来了无尽的温暖和安全感。
　　那年父亲病重，我和母亲一起陪父亲去广州看病。父亲久卧病榻，脾性已不如初，时不时烦躁不安，原来和蔼可亲的面容已被深深的疲倦和病容取代。我和妹妹平时都忙，只留母亲一人在家照顾父亲。从宝鸡出发后，母亲一路上握着父亲的手。坐得久了，父亲烦躁不安时，母亲就轻轻抚摸父亲的手背，父亲的情绪果然能平缓下来。临近广州，飞机遇到强气流，机身剧烈颠簸。母亲攥紧了父亲的手，悄声安抚着父亲。我伸出一只手臂护在父母胸前，另一只手搭在他们手背上，我要像小时候他们保护我一样去保护他们。
　　当我再次握着母亲的手时，心里不由一怔。母亲的手依然温暖，但已经变得枯瘦、干涩，似乎除了温度，血肉已被岁月榨取得所剩无几。我们平时的劳碌，是为了让自己和家人幸福。而身边最亲近的人，在我们身旁不知不觉地老去、生病时，我们却浑然不觉。他们的头发渐渐变白了，背变得佝偻了，身体变得不如以前灵活了，手脚变得笨拙了。渐渐地，记忆里曾经意气风发的他们，变成了模糊的影像和老照片。我学着母亲的样子，轻轻抚摸着他们的手，哑着嗓子安慰道：“放心吧，飞机遇到气流很正常。”
　　去年突发新冠肺炎疫情，母亲得知我要去发热门诊一线，就让我爱人和孩子回我的小家居家隔离，她自己则留在离我单位不远的屋子隔离，理由是我工作结束后，第一时间能给我做手擀面。我本想让她们一起去小家隔离，但我知道母亲决定的事，很少能劝动，就再没劝她。
　　记得那天出门时，天气很冷。母亲平静地叮嘱我回来时提前给她打电话，她擀好面等我。刚在厨房和完面的手，却不停在衣襟上来回地搓，我一眼就瞧出母亲是故作镇静。下楼后，我无意间回过头，看到母亲在窗户后面一直注视着我。我轻松地挥了挥手，示意让她放心，我没问题。挥完手，转过头，泪滴落在脚下的砖缝里。
　　隔离期结束后，新的同事接替了我的工作。母亲在电话里已经得知我要回家的消息，早就在家擀好了面等我。回到家，刚洗完澡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就映入眼帘。我伸出手接过面时，却发现母亲干涩的手和瘦弱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我像小时候她哄我一样，握住了她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诉她我很好。回过头，却看见碗里摞得像小山一样的鸡蛋，嘴巴张开还没吃，眼泪就落在碗里。
　　等吃完这碗面，我就牵着母亲的手，带她去买椅子。一把铝合金边框、红色人造革面的皮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