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要问,什么对我成长的影响最大,我会说:水和饭。我出生在一个叫“伦家湾”的山里,那里有我纯真的记忆,但更多的是苦涩的记忆。那里的水是苦的,那里的馒头是涩的。
记忆中,父亲总会守在门前的沟里担水,那里有一口将枯不枯的泉,慢慢地往出渗水,那水和我们所认识的清冽甘甜的泉水相差甚远,是一种黄色的泥水混合物。父亲为了打那口泉里的水,常常是凌晨四五点起来就守在泉边,一点一点往出舀,否则等人多了,我们就没水喝了,只能去六里地以外的“马家湾”担水。在旱季,我有一次跟随父亲去“马家湾”担水,只记得回来的路上翻越了好几座山,满满一桶水回到家时就剩下半桶了。由于缺水,我们日常都不怎么喝水,能省一点是一点,洗澡洗衣服更是能免则免。
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举家搬迁到了现在的段家湾。我只记得父亲说“上面政策已经出来,我们村里人以后不用住在山里了!”选地基、盖房子,简单收拾过后,我们一家人就住了进去。我那时候惊诧的是,每个村怎么会有一口井,而且源源不断地往出冒水。父亲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担水,水桶随着轻快的步子一晃一晃,洒下一路“音符”。父亲好像有使不完的劲,非得把家里那口大缸装满水不可,多一滴就要溢出来的时候,父亲才肯罢休,满足地下地干活去了。搬迁后第二件令我十分开心的事,就是终于有白面吃了,白面馒头、白面条,没有菜吃起来也香。懂事之后我才知道,搬下来之后种的地收成比以前的山地要好得多,除了上缴农业税、还债之外,我们勉强是够吃的。后来,村里每家每户都通上了自来水管道,但我们家是从来不用水龙头接水的,父亲依然每天去井边担水,自来水要缴水费,我们盖房子欠下的外债没还清,还吃不起自来水。
我上初中后,让我记忆犹新的一件事就是,父亲欣喜地告诉全家:农业税取消了,而且种地还有补贴!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父亲知道这个消息后是怎样的欣喜若狂,他和舅舅讨论这个话题时,直呼自己不敢相信怎么会给农民种地补贴。记得那年,我们家收成很好,卖粮还清了外债,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父亲不去井边担水了,弟弟每天早饭前都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前一桶一桶地接水,他高兴地拧着龙头,搞不懂小小的玩意怎么会往出冒水。那年中秋节,我第一次吃到父亲买的月饼。
读高中时,家里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记得从那时开始,我们家有了低保,每个季度父亲都会从折子上取出不少钱,再加上父亲吃苦耐劳,我上高中的费用父亲从来不会拖延。我上高二时,我们家装上了热水器,那个夏天,我终于体会到了在家洗澡的感觉。那一刻恍惚觉得自己可以和城里的孩子一样了,每周在家洗澡,然后干干净净地去学校。那几年,奶奶养的鸡下了蛋也不用去卖掉了,她变着法地做给我吃;每个星期天下午去学校时,书包里非得塞六七个煮鸡蛋、一罐子炒鸡蛋不可。那时奶奶常说:“家里情况好起来了,也不在乎卖鸡蛋这几个钱,你就尽量吃,补好身体考状元。”当时的我已然懂得,这一切变化的背后除了父亲的辛勤劳作,更多的原因是我所不太了解的“政策”支持。
总算没有辜负奶奶的鸡蛋,我顺利考入了大学。那一年开学前,我总共拿到各级资助26000元。就连父亲都惊讶:“闺女上个大学就跟玩似的,我连一分钱都不用掏。”去大城市读大学,走进校园,我第一次见识到:教学楼、图书馆和公寓楼的每层楼道居然都有纯净水装置,我新奇地在饮水机前琢磨好久,小心地接出一杯纯净水喝,晚上我打电话告诉了父亲这个“新闻”。令我自豪的是,在大二那个暑假,我终于有能力用自己兼职挣的钱带父母逛一逛自己上学所在的城市,并且带他们去吃自助餐。
2017年9月,我成为一名教师。当我走上讲台,看到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似乎看到当年懵懂的自己。但他们比我幸运多了,教室外面有饮水机,每天中午有营养餐,他们是那么幸福。
有一次回家,村主任来找父亲:“你家闺女现在吃国家饭,按照政策,你们家贫困户帽子可以摘掉了。”父亲欣然答应:“早该摘了,早该摘了。”从此,我们家算是彻底与“贫困”二字告别了。我长大了,也是时候让父母歇一歇了,他们这大半辈子着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