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够理解客居在外的游子回到故乡第一眼瞥见自家坍塌的房院中长满杂草时的失落，就能理解我对那段山路的心心念念。曾经的几十年里，我用旺盛的精力和思绪，行走在那段山路上。
　　我生活的村庄是一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连接村外世界的那段山路并不是唯一的，但因其便捷、距离短而成了村里人外出的不二选择。那段山路连接着杨家沟村，华双公路连接着杨家沟和叶堡村，直通到县城，再延伸到更远的一片天地。叶堡村是乡政府所在地，有集市、学校和卫生院，是周边人眼中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那段山路五里长，由杨家沟始，沿一道沟槽陡直地通向近山顶，再向右直折，盘山平缓地延伸到村庄便戛然而止。我的高中是在叶堡村读的，周六下午两节课后，经这段山路回家。山路的陡峭和幽深，注定了要心无旁骛地去走。长年累月的雨水冲刷，路面尽是断续相连的沟渠，沟渠边是肆意疯长的杂草，人行道并不宽敞，加之起伏不定，走几十步就不见了来路。不是逢集日，行人稀少，时近傍晚，飞鸟归巢，空谷传音，倍感幽寂。偶尔一两只松鼠从眼前跳跃而过，心慌意乱；“扑棱”一只野鸡惊起，惊魂不定；忽一阵晚风吹动了高粱叶子，窸窸窣窣，毛骨悚然；眼盯着深草，还怕里面会有麻蛇注视着我……本应慢步走的山路让我如履平地般一口气走完。常常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大学毕业后，我决然选择离家最近的母校任教。时光荏苒，女儿五岁了，依旧周六回家。盘山平缓到村的那段山路，成了女儿的“百草园”。童心对周遭的一切总是充满着好奇。春草萌动，渐渐变绿。柳絮飘飞时节，便会有各种应时的山花渐次开放，装饰着那段山路。于是招来蜜蜂、蝴蝶等各种昆虫，小路热闹起来了。女儿不理会春日里的生机，她只摘一些小花花捏在手里，便满心欢喜。初夏来临，成片的洋槐树吐出整串的白穗花朵，整条山路被四溢的花香包裹着，甜甜的花香醉了山峦，醉了鸟雀，也醉了行走于山路的我们。女儿虽捏着一串槐花蹦蹦跳跳，但她记挂的是再过些时日，就能去摘路边田埂上的野莓子了。连绵的秋雨暂歇，林间便会生出小朵的蘑菇，有的肥硕，有的娇小，模样可人，女儿雀跃着钻进林子，一小会便有不小的收获。也不忘顺便再摘几朵“喝酒花”，掐开花蒂，深吸一口，沁人心脾。冬天是女儿最没有收获的季节，一场初雪，扫尽了往日的生机，露出雪被的枯黄草尖，落尽叶子的林子，游走于林间觅食的兔子倏忽间从眼前跃过，转眼便不见了踪影，被惊扰的乌鸦，“嘎——嘎——”的叫声回荡在天际间。
　　临近年关，那段山路再现繁华，王家打半瓶酱油，李家买半罐醋；东家修个铧犁，西家添把锄头；男人买一袋旱烟、半块砖茶，女人买二尺花布；孩子们买些糖果和鞭炮……成群结队去赶集就成了那段山路上一道亮丽的风景。
　　年复一年，总感觉那段山路太平常，直到近几年，扶贫政策惠及千家万户，山乡巨变，一条条水泥路如蛛丝般织成了乡村交通网。小山村也不例外，新修的水泥路上车辆穿梭，一派繁忙，而那段山路很少再有人去光顾，荒草侵占了整个路面，那段山路顿感落寞和寂寥。
　　缓步行走山路时散漫、任性的心情没有了，登高望远时的舒展惬意没有了，孩子们寻找乐趣的“百草园”没有了，三五成群赶集的其乐融融没有了，独行山路时惊惧、急促的独特体验没有了，起起伏伏、峰回路转的人生启迪不见了，山路完成了它的使命，再一次复归自然。
　　但我和山路间的默契与对话，那沉睡于谷底的水泥路怎么能听得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