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曾有段时间母亲对父亲有诸多的抱怨。有一种抱怨，竟是来自父亲所砍的柴火。
　　农闲的日子，父亲一大清早起来就去砍柴了。快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背上的柴火乱蓬蓬地捆扎在一起，压弯了父亲本就瘦小的身子。
　　柴火堆在院落里，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有光光堂堂的，也有身子上长了刺的。父亲的柴火看起来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
　　母亲望着这些柴火连连叹气：“这一辈子啥时能烧上一根好柴？你看，村子里哪一家的柴火跟咱家的一样？二牛、三虎，你把人家砍的柴看一看，哪一家不是砍的硬柴，垛得整整齐齐？就连村子里的丑蛋，砍的柴一点儿也不含糊。”
　　父亲默不作声，依旧我行我素。山上那些低矮的刺槐、灌木都是他眼里的好柴火。
　　母亲说的硬柴就是耐烧的好柴，就像我们现在说的硬菜是一样的。我仔细观察过的，村里其他人家的院落里的柴火粗细均匀，一根一根码得整整齐齐。父亲的柴火的确是最另类的。不比不知道，一比较马上就比较出高下来了。
　　父亲的柴火不经烧，刺槐和灌木身上的刺儿一着火就噼里啪啦乱响。尤其是在蒸馍馍的时候，要不停往灶膛里添柴。父亲的柴火还容易扎母亲的手。母亲一边叫我为她挑刺，一边愤愤不平地数落：“跟了你爸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的苦，烧了一辈子的烂柴，一辈子走不到人前里，就只能靠你们几个娃娃好好学习为我争口气了。”
　　母亲自认为曾是“人前的人”。她年轻时漂亮，又有一份不错的工作。父亲是一名教师。那时在城里，做饭烧的是煤。后来因为一些原因，父亲和母亲辞去了工作。全家人到了农村之后，做每顿饭就只能烧柴火了。
　　在庄稼人的眼里，柴火是重要的。因为一日三餐离不了柴火。院落的整洁程度、柴火的好坏程度都是评判的标准。每家的柴火在院子里，只消望一眼，便可知一个家的男主人是否能干。
　　父亲的柴火，不仅被母亲数落，还时不时被村人笑话。大字不识几个的二牛叔和三虎叔，无论哪一个走到我家院子，看见那一堆参差不齐的柴火，都会用不屑的语气说：“老韩，难怪嫂子说你，你看你砍的这是什么柴？”说完还会哼哼冷笑两声。母亲全看在眼里，母亲的眼里瞬间就有了泪光。母亲自认为是最漂亮最能干的女人，什么也不想比人差，而父亲的柴火竟让她矮了半截。啥时候能烧上好柴竟成了母亲的心病。
　　这一次，父亲终于开口。父亲不屑地说：“你们砍的柴好？你们笑话我？你们根本就不懂。你们把人家不让砍的小树都砍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砍柴是砍侧枝，是给树修剪。要不就砍些刺槐，砍树谁不会？你们砍的时候偷偷摸摸，这阵子又在这里指手画脚。”
　　只见二牛叔和三虎叔面面相觑，随即又狡辩说：“好我的哥呀，就你一个人认得真，你看看全村的男人，哪一个不是跟我们一样的，就咱这偏远山区，谁管你？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了，咱这地方满山的树，你冬天砍，它春天长，能砍完吗？”
　　母亲怔怔地望着父亲。因为母亲是第一次听父亲这样说。母亲说怪不得年年植树造林，只见栽树不见活下几棵树。母亲似乎有一些觉悟了，再也没有抱怨过。
　　几年后，村子里的人不再种麦子了。大面积种起了苹果树。村里的庄稼也就只有玉米和大豆了。种了苹果树之后，父亲再也不用上山去砍柴了。每年苹果树要剪枝，剪下的枝条就是很好的柴火。父亲把人家剪的散乱的枝条一根根捡起，然后用架子车拉回来，省了不少力。苹果枝也不扎手。母亲还会用玉米秆和玉米芯子烧火。
　　后来国家出台退耕还林政策，一律不许上山砍柴。至此，家家户户也都烧起了苹果枝，有时候还会拉一些煤回来。再后来，村里家家户户烧起了沼气。
　　再也无人笑话父亲的柴火。父亲反倒对母亲说，现在没有人笑话我了，说明他们的觉悟提高了。你看看现在的山多绿，树长得多高，生态多好，树木调节气候最好不过了。
　　母亲打趣地说，还是你能，你到底是喝过墨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