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宝蔫头耷脑地开着那辆旧大众车，副驾驶坐着玩手机的儿子，后座上妻子正在清点要带回家的农具。临近夏收，他照例要带着全家回农村老家探望兄弟姐妹。
　　二十多年前，张二宝刚结婚时还在地里刨食。妻子有个在县城开家政公司的远房表舅，小两口便跟着进城打工，每天天不亮就背着擦窗器出门，给各家各户擦玻璃、扫厕所。有户人家刚装修完，满屋子都是水泥点子，其他保洁都躲着不接，只有他俩拿着钢丝球蹲在地上蹭了整整两天。主家验收时拿白手套往窗框上一抹，愣是没沾半点灰。凭着这股实诚劲，他们的名声渐渐传开了，客户们收拾屋子都指名要“张家两口子”。
　　三年攒下六万块钱那天，夫妻俩蹲在城中村出租屋的水泥地上数了五遍。第二天他们就咬牙买下纺织厂家属院一套四十平方米的老房子，房本上的水渍印子比他们手掌还大。搬进去那晚，两口子躺在二手市场淘来的弹簧床上，听着楼上冲马桶的哗啦声，感觉像住进了皇宫。
　　后来他们自己开了家政公司，招了十来个老乡。张二宝每天蹬着三轮车满城转悠发传单，车把上挂个老式铝饭盒，里头装着媳妇烙的葱花饼。赶上拆迁潮那几年，他们给新楼盘做开荒保洁，最忙的时候二十天没回过家，在毛坯房里打地铺。就这样从四十平方米换到六十平方米，又换到八十五平方米，去年终于搬进河滨花园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新房时，妻子摸着光可鉴人的瓷砖墙直抹眼泪。
　　早些年张二宝开大众车回村确实风光。记得头一回把车开到打麦场，全村老小围着车转圈，小孩用袖子小心擦着倒车镜。大哥非要塞给他半筐鸡蛋，三姐连夜纳了双千层底布鞋，说城里皮鞋磨脚。那些年他总把客户不要的旧衣服打成捆，后座塞满超市临期打折的糖果干货。分东西时亲戚们推来让去，最后总要多抓两把花生才觉得公平。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事情悄悄变了样。先是村口立起了“万亩蔬菜基地”的牌子，接着后山建起连片的蓝顶大棚。去年开春回来，发现大哥家起了三层小楼，外墙上贴着米色瓷砖，院里停着白色丰田越野。饭桌上，大姐的儿子说起新买的冷链货车，话里话外都是“现在城里人都吃我们种的有机菜”。
　　后备厢里的农具越装越空。前年带的品牌工作服，三姐推说“现在网上直播天天打折”；去年搬下来的实木工具箱，外甥嘀咕“这种老款式不实用”；上周收拾出客户送的帆布手套，妻子叹着气放回柜子：“现在老家合作社什么没有？上回娃他姑还说她家用上机械化播种了。”
　　最扎心的是去年五月。张二宝照例把车停在村口小卖部门前，碰见发小狗娃正给新买的奔驰车绑红绸带。递烟时对方瞟了眼他手里十块钱的红塔山，转身从车里拿出比他这烟还贵二十块钱的烟说：“抽我这个，你城里人别嫌孬。”后视镜里，狗娃弯腰检查车胎的身影渐渐模糊，张二宝握着方向盘的掌心全是汗。
　　此刻车载导航显示还有三公里到家，后座的妻子突然“哎呀”一声：“忘带给四叔的降压药了！”儿子头也不抬：“村卫生所现在能刷医保卡，我上次看他们药架比咱小区药店还全。”张二宝望着远处新修的柏油路，想起上个月去派出所打听迁户口的事。户籍警敲着键盘说：“早停办啦，现在多少老板想回村搞养殖都批不下来。”
　　当天，返城途中，张二宝从后视镜看见，妻子正把塞不进后备厢的苹果往座位底下藏。这些苹果是临行前二姐硬塞的，说是自家果园种的，比进口的还甜。张二宝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摇下车窗，混合着麦香的暖风灌进来，远处温室大棚的塑料膜在太阳下泛着粼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