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闻宇:西安人,著名军旅作家。1969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有百余篇散文作品被各类文库、大系、选本收录。其散文被誉为中国当代雄性散文精品。
每读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就仿佛重登了一次岳阳楼。倚楼细想,却忽然意识到:假如不了解滕子京其人,要真正读懂《岳阳楼记》,似乎不那么容易。
滕子京名宗谅,小范仲淹一岁,同年举进士。二人交集最引人注目处,是在与西夏鏖兵的西北前线。
1038年(北宋宝元元年)秋,李元昊在兴庆(今宁夏银川)称帝,建大夏国;翌年,即对宋朝边境大举进犯,连年攻掠,猖狂日甚。北宋庆历二年闰九月,李元昊率军10万余众,再次攻宋。宋将葛怀敏率军抵御,定川寨战役,直杀得天昏地暗,结局是葛怀敏与部将曹英等16人被杀,宋兵损失9000余众、马600余匹。李元昊扬言要“亲临渭水,直据长安”。在这最危急的当口,甘肃泾州(今平凉市泾川县)知州滕子京镇守城池,手中兵卒无几,“乃集农民数千,戎服乘城”,形势险恶万状,范仲淹引环庆兵也赶来救援。“时天阴晦者十日,人情忧沮,宗谅乃大设牛酒,迎犒士卒,又藉定川战殁者,哭于佛祠,祭酹之,因厚抚其拏,使各得所欲,于是,士卒感发增气,边民稍安。故仲淹荐以自代。”也就是在这四五年间,韩琦、范仲淹御敌于西北,号令严明,人心归附,朝廷倚以为重,天下誉之为“韩范”。李元昊见宋兵愈挫愈奋,只好罢兵,与宋达成和议。
封建机制是诡异复杂的,边地许多事情,传到京都,常常变味。滕子京抚恤遗属的事传到朝廷,梁坚、郑戬却弹劾滕子京滥用公款,数量多达16万贯。范仲淹此时已升迁为参知政事,便为滕子京竭力辩护:
臣窃见去年葛怀敏败后,向西州军官员惊忧,计无所出,泾州无兵,贼已到渭州,宗谅起遣人户强壮数千人入城防守,时值苦寒,军情愁惨,得宗谅管设环庆路节次策应军马,酒食薪柴并足,众心大喜。虽未有大功,显是急难可用之人,所以举知庆州。(待朝廷调查落实之后),如宗谅显有欺隐入己及乖违大过,臣甘与宗谅同行贬黜。
——《续资治通鉴·宋纪46》
将话说到甘愿有祸同当的地步,可见范仲淹对滕子京是多么的信赖了。朝廷内部斗争激烈,滕子京虽被降职而知虢州,弹劾仍是不断,仁宗只好又将宗谅徙至岳州——这就是《岳阳楼记》开篇的“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的由来。
宋人王辟之曾说:“庆历中,滕子京谪守巴陵,治最为天下第一。”换言之,被贬至岳州的滕子京,敢作敢为的秉性依然如故。
至于滕子京具体的重修岳阳楼,该如何看待呢?
此楼最早为东吴名将鲁肃的阅兵台,唐时,李白、杜甫他们登楼赋诗,始称岳阳楼。滕子京在“百废俱兴”之后,发现此楼年久而破旧,便起了重修之念。这个念头的形成并非是心血来潮,而是由来有自。周辉在《清波杂志》里记述:“滕子京谪守巴陵,修岳阳楼,或赞其落成,答以‘落甚成?待凭栏大恸数场!’”竭力御敌的滕子京,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怨气填膺。俗谓闵己伤志,不平则鸣,滕子京意欲以政绩工程来发泄愤懑的意念,一直压抑于心底。斯楼重修时,他又表示:“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见《上范资政求岳阳楼记书》)可见重修岳阳楼仅为实体,文字记述才能赋实体以灵魂。重修斯楼与约请范仲淹为记的念想,在滕子京心底是同步酝酿着的——他一直想利用这个重修的机会,在舆论上打一个翻身仗。
范仲淹此时被贬谪于邓州,对于滕子京“豪迈自负,罕受人言”的心性,是非常熟悉的。而今同为迁客,滕子京所求的这篇记文,可就不是轻易可以下笔的了。
文中关于重修的始末,极度简略;所谓“政通人和”,也只是官方套话。面对滕子京所寄来的《洞庭晚秋图》,范仲淹在为文时慎重择取两幅图景:一是“淫雨霏霏”,“忧谗畏讥”,感极而悲之气象;一是“春和景明”,把酒临风、“其喜洋洋”之景致。前者,似乎隐喻着战场上、庙堂里厮杀较量的阴郁情景;后者,不就是诸事顺遂而春风得意的景象吗?文字中品不出对滕子京赞许、褒扬的意思,却是满载着述志励友之情。收尾的议论,认为欢戚悲喜产生于个人际遇的毁誉得失,正当合理的态度应当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心旷神怡,宠辱皆忘”的大美境界。这是范仲淹情致高远的襟怀,也是对滕子京委婉深情的规劝。
乍读《岳阳楼记》,确实是在隐晦地表述战友之间诚挚的情谊,实质上,立意至为高远,含义很不寻常。可以设想,假如此文是顺着滕子京所设想的路子而颂其功德,为之鸣冤抱屈,价值又怎么样呢?
此文的成功,我们也无妨视之为滕子京给范仲淹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抒怀机遇,而范仲淹作为诤友,又返还他一封极为珍贵的赠言。327个字的赠言,在中国文坛上画出了一道耀眼的彩虹。
这篇难得的记文,是有赖于范仲淹高深的艺术造诣,而更为重要的,则是文字背景里隐伏着超乎寻常的时代因素。西夏认为范仲淹胸中自有数万甲兵,属于“武”的范畴;而《岳阳楼记》里巧妙的回复,则属于“文”的方面。文武之道,施之于事业在先,见之于文章继后,从黄河、长江两地遥为照应,浑然一体地融汇于同其命运的交往与友谊之中,证实了范仲淹乃是不可多得的文武名臣。
近千年来,此文读者众多,人们注重其间自然美的形象描写、道义美的哲理警句,也推崇层次的井然有序、修辞的秀雅俊逸……然而,倘是不了解范仲淹与滕子京在那个时代里的特殊际遇及各自的襟怀器识、内心世界,要深切理解此文,也还是有难度的。
(肖像作者: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