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闻宇:西安人,著名军旅作家。1969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有百余篇散文作品被各类文库、大系、选本收录。其散文被誉为中国当代雄性散文精品。 从戎于西北,我是退休时迁居青岛的。市区进不去,朋友为我物色的安家处是黄岛。黄岛在青岛之西,中间隔着胶州湾,外地人罕知其名。也有人提示我:黄岛,本来就是个荒凉之岛嘛,怎能跟青岛相比呢?西北干燥,我是想图个湿润环境打发晚年,管它什么“青”与“黄”呢。
崂山是青岛名胜,定居后游览崂山,我首次见到凌霄。
下清宫有处“三株同体”的景观,一株银杏与一株古柏之间,夹着一株虬枝盘旋、扶摇而上的凌霄,花开满树,在顶梢最高处灿然成一片灼目的云霞。凌霄聚集伞圆锥花序,唇状花冠呈漏斗形,硕大,橘红,孩童掐下来吻一下尾部,甘甜,吻后挤成扁平状,鼓腮一吹,有唢呐样的“呜呜”声。凌霄繁花连云,花朵里却不含什么天籁之音。我当时就想,崂山的名气,为什么这样大?世上的花,当面观赏之外,多宜于弯腰俯看,唯独凌霄,从云端俯视这碧海蓝天、红房绿树的青岛,高雅绝尘,冠绝花类。崂山之名气,莫非与凌霄有涉?
陈继儒在《小窗幽记》里写道:闭门读佛书,开门接佳客,出门寻山水,此人生三乐。我在黄岛,对此三乐,都有所体验。
闭门读书时,所读的虽非佛书,却是早年选择而储存下来的、自认为是今生非重读不可的精品。倘若以书籍比喻整个人生,前大半生为正文,退休生活便是详尽的注释,细读注释以解析正文,参悟走过的人生历程,温故知新,大可以弥补老年岁月里的蜕化。
次条是开门接佳客。在黄岛人地两生,数千里外的朋友,来一趟不易。近些年常相“接待”的,主要指微信里的佳客。我的微信里,全是筛选过的新朋旧侣。幸运的是,好几位是年逾八旬的经受过风雨洗礼的师友,心存高远,智勇内蕴,信息有限,却大可以弥补未读佛书所致成的遗憾。
三乐的重点,是出门寻山水。
五岳、庐山、黄山、天山,我涉足过,新居就近的大珠山、小珠山,我也登临过。居住的小区近海,从住室落地窗前,倒是随时就能看见黄海。老年人爱好散步,特别是近几年海边建成了50多里长的木栈道以后,只要天气晴好,我与老伴常去散步。木栈道沿着海岸线蜿蜒而进,坡度平缓,弹性适宜,踏出的脚步声尤其悦耳。栈道,本是在山岩峭壁上凿孔支桩再铺上木板而成的窄路,《战国策》记载“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而今将这古香古色的栈道从数千里外的秦地引进于海滨,任两个秦地出身的老人优哉游哉,一两个小时不觉其累,忘记疲累的原因,可能也是因为步移景换,美不胜收吧。
就近的石雀滩、银沙滩、金沙滩,礁石随处可遇。潮汐、风涛靡昼靡夜所雕刻出来的礁石,纤尘不染,或如竖直插天的枪钺剑戟,或如跃纵蹲踞的狮虎熊豹,或如域外城堡的微型缩略,千姿百态,逼真,耐看。面对着浪涛不分昼夜地扑噬袭击,礁石们是宁可粉身碎骨,化为齑粉,也绝不后退一步。海滩是上天恩赐予人间的别样的乐园,这里有号称的“亚洲第一滩”,那人人乐于赤足享受的绵软细腻的金沙银沙,我疑心,其前身很可能便是远古时期峥嵘峻峭的礁石。
留恋冲撞激越的雪浪花的韧劲,敬慕坚至刚毅的礁石风骨,老伴用手机摄下这“万马奔腾、杀声震天”的浩大场景,便发送给曾在军旅里相处过的战友……
栈道外侧是巨浪、礁石,内侧则排列着“军人”齐整的军阵,不,不是军阵,而是齐刷刷的密集严整的松林。临海之松,敦实曲扭,长不高,也射不直,身高也就是六七米上下。夏至前后,翠莹莹的松枝上一满是微微泛蓝的似乎敷染了轻霜的松果,拳头般大,三四个集成一簇,这等瓷实、凝重的绿松石之色泽,又取辽阔的海天雪浪为浩茫底衬,声喧礁石岸,色静深松林,仿佛是只能绽开在天宫瑶池里的丹青画图。
松林外边是洁净而不甚宽的环岛公路,公路那边,连片镶嵌着梧桐林、洋槐林,银杏林、樱花林,面海而挺立于前哨的,唯有这经冬不凋的清一色的松林。黄山松、华山松,盘踞险崖,备受人们的膜拜与礼赞,这面对着礁石与大海、像军人严阵以待似的松林,悄悄静静,俨然如雷,紧紧地卫护着身后繁花似锦的家园。
滨海栈道及环岛公路的两旁,铺满了叫不上名儿的野花,花色随着季节交递不断变换。可能是因为见惯了绚丽的杏、李、桃、樱,这里格外惹眼的,是公交车站木架上浓荫蔽空蔽空的凌霄。
我国是凌霄的原产地。黄岛新建的公交车站,将崂山上那“下方雷雨清空见,上界星辰静夜扪”的凌霄,移植于海滨,引进到阔大、临海的木架上来了,内在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此花之盛期,从夏至一直能延续到十月深秋吧,花事连绵,世运久长,也蕴寓着黄岛之美会走出自己的生命长度。
迁居黄岛,眼看就20年了。初至时,小区边上新栽的梧桐树胳膊粗细,而今生长得绿荫蔽日,甬道沁绿,当年细细的躯干,现在得伸开两膀才搂得住。
倘若依然“有朋自远方来”,打问“黄岛”二字的来历,我会这样回答:我们是炎黄子孙,因为她与波澜壮阔的黄海连襟,故命名为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