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物质和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20世纪60年代度过的。那个年代,无论大人小孩,想要随心所欲地读一本喜欢的中外名著,实在是一种超奢华的妄想。对于如我一样出生西北偏远乡村的农村孩子来说尤其如此。好在哥哥和堂叔酷爱读书,他们上学时千方百计搜罗来的书,不仅满足了一个乡村少年对世界的好奇,也培养了我最初的阅读兴趣。
我懵懂初醒的时候,哥哥和堂叔相继上了初中。我至今记得每天放学回家,哥哥一手吃饭,一手掌一本厚厚的书一页接一页地看;暮色降临,屋里光线幽暗,他就蹲到屋檐下,借着暗淡天光继续阅读;天黑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点起来,哥哥双手捧书,依然读得如痴如醉。一本书读完了,住在隔壁的堂叔就会拿着另一本书来和哥哥交换。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学,不知道他们读的是什么书,但从哥哥和堂叔谈话中我隐约知道,他俩交换阅读的那些纸张发黄、书页破损的书,是从他们同学之间偷偷借来的。有段时间,堂叔让我和另外两个堂侄给他做伴,我们四个人挤在一个大炕上。作为回报,我们要求堂叔每晚讲一段“古今”(故事)。那些神仙降鬼怪、奸臣害忠良的故事,听得我们彻夜难眠。后来才知道,那些故事就是从他 和哥哥交换的书里读到的。
受了哥哥和堂叔影响,上小学刚识几个字,放学回家,我便翻出哥哥借来的书偷偷读。识字不多,不认识的字就跳着读;遇上繁 体字,就根据偏旁部首生吞活剥读。那个年代,哥哥和堂叔从同学手里能借到的文学作品,也只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和《烈火金刚》《林海雪原》几本。在土炕上听过堂叔讲的故事,虽然许多字不认识,但对照听来的故事,我一开始盲人摸象式的阅读,也能囫囵吞枣地读懂一些章节。久而久之,最初这种似懂非懂的阅读经历不仅让我喜欢上了读书,还让我在小学时候就爱上了语文和作文。
小学二三年级,老师已经开始给我们布置作文。那时候农村学校条件差,往往一个学校几个年级只有一两名老师,许多同学连组词造句都没有学就要写作文,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抄。但在当年农村许多地方,能接触到的印刷品就是生产队订阅的《人民日报》《甘肃日报》或商店卖东西包糖包茶叶时用的旧报纸。所以第一次写作文,有的同学抄《参考消息》报道时竟然连“路透社消息”的电头都原封不动地抄上去了。我父亲不是生产队干部,家里没有报纸可抄,我只好硬着头皮、回忆着半生不熟读过的书和堂叔讲过的故事,再加上自己的感受硬写。没有想到,就凭早年那点少得可怜的阅读“功底”,我写的第一篇作文竟受到了老师表扬。从此以后,我读书的兴致愈来愈浓:只要哥哥把手里的书放下,我就抓过来,能读几页就读几页;逢年过节走亲戚,发现一本残缺不全的小说或连环画便如获至宝,想方设法都要弄到手;实在找不到可读的东西时就挨家挨户满村子跑,趴在自家或邻居墙上读糊到墙上的报纸。
这样充满好奇的阅读,在我上小学和初中期间一直没有间断。
我学生时代真正意义上的阅读,开始于小学四五年级和中学时代。母亲去世后哥哥被迫辍学,当了村上的赤脚医生,但爱看小说的习惯依然没有改变。那时,不仅书店里的书和哥哥带回家的书慢慢多了起来,我也能够从同学那里借到更多的文学作品。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不仅重新读了早年看过的中国古典四大名著和《镜花缘》《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还读了当时出版和多年来一直在地下流传的《西沙儿女》《铜墙铁壁》《战斗的青春》《野火春风斗古城》《小二黑结婚》《暴风骤雨》《金光大道》《艳阳天》等长篇小说。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农村还很贫穷落后,上中学后,我白天奔跑十华里山路上学,晚上回家写完作业便和早年的哥哥一样,凑到用墨水瓶或西药瓶做的煤油灯下读书。坐在凳子上读累了,钻进被窝继续读;煤油灯熬干了,躺在炕上脑袋里翻江倒海还是书里的故事。有时候读着读着睡着了,灯焰把眉毛点燃了却浑然不知。随着阅读速度加快,哥哥带来的小说、跟同学借来的书不能满足阅读需要,我就翻出哥哥的医书读,跑到生产队队部或街上的邮电所找报纸读。实在无书可读的时候,二爷箱柜里珍藏的阴阳风水书、公社下发给生产队的兽医书,以及当年地下流传的古典秦腔戏《辕门斩子》《三滴血》剧本手抄本,都是解决我读书饥渴的对象。也是在这个时期,我读完了当时出版的《毛泽东选集》,以及鲁迅的《野草》《且介亭杂文》《集外集拾遗》等。
如此饥不择食地阅读,不仅在少年时代点燃了我的文学梦想、开阔了我的知识视野,也让我的语文和作文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遥遥领先。大约是在初中二年级时,校长从我的语文老师王俊仁那里得知我喜欢读书、作文也写得好,就把他珍藏多年的《唐诗一百首》借给我阅读。那个时期,中学语文课本收录的古典诗文很少,一遍又一遍读完那些流传千古的古诗后觉得还不过瘾,我用白纸订了一个小本子,把那本封皮和内芯发黄的《唐诗一百首》又抄了一遍,随时装在衣服口袋里,上学路上边走边读、边读边背。也是这本《唐诗一百首》,为我在初中阶段打下了比别的同学更扎实的古文功底。
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有童年和少年时代如饥似渴地阅读,我后来大抵是不可能走上文学之路的;同样,如果没有早年养成见书就读、读杂书的习惯,写作《走进大秦岭》《渭河传》《走读汉江》等人文地理作品时,我也一定不会如此恣肆纵横、左右逢源的。
王若冰:诗人、文化学者、作家,甘肃天水人。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大秦岭”系列长篇散文《走进大秦岭》《渭河传》《走读汉江》,诗集《巨大的冬天》《我的隔壁是灵魂》,散文随笔集《走笔山河》《山河回望》,纪录片《大秦岭》《李子洲》(均为撰稿)。曾获第25届中国电视金鹰奖、第七届甘肃省政府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第八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