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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大地上只过一生
    范超    陕西礼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百优”作家,出版《故乡空远》《土天堂》等20余部著作,曾获全国首届孙犁散文奖、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陕西柳青文学奖等50多个奖项。

  我从地里借来一些土,捏出窝棚,许多人照猫画虎,围成的一个个房子结为村子。村子是地身上的疙瘩,人是疙瘩上的垢,垢一片一片落在村庄两边的田地上。一大片田地收拾平整后注定有几块是划归我家的,我给地起了名字:大口井、渠北、二畛地、旧堡捡。我家人少,地一般长长窄窄的,像二畛地里只能种两行玉米。村子里有人要跟我倒地,说倒在一块地就大了,省得到处跑。我没同意,我喜欢天然零散的东西,易于掌握。我很快就为自己这个决定暗自激动。地是分散的就好锄,很快就撂倒一片,再接手另一片,单怕全家所有的地集中在一块,从开锄到最后,那其中的漫长会让人丧失信心。看啊,那些倒了地的人成天在地里忙活也没有什么成绩,而我在锄头的每一次起落之间,都能闻到土地的香味。渠北那块地稍大,我喜欢先锄上半截,再隔段锄半截,或者锄上个S形再折回接上,这样一来地畦似乎短了,锄速也快了。锄头是如意挠挠,锄地纯粹是给土地挠痒呢。有时候我都停下歇了,前后左右一大片新翻起的土还依然“哗哗哗”地笑个不停。
  一天的好些个时辰,吃完地里打回的粮食,我就扛起锄头跟着爷爷和父亲下地,我只是想着把地给我的力气,更多地撒在地里。地不说话,但地不闲着。地长庄稼和野草这些副产品是为了诱人的,地真正的产品是人。地让人在流水线上摸爬滚打争吵谩骂钩心斗角,人疯够了以为经历完世事了,但等人睡在地的怀中时,人却发现自己还没有逃脱地的手心,再牛的人也是会死的。地甚至连人渣也很珍惜地收留了。由于地的吸引,村里每年都会招进一些人、腾空一些人。人平日里都在干着腾空自己的事儿。白天利用下顿饭腾空上顿饭。到季节了,女人们再把因男人腾东西时一不小心带出的累赘腾空在大地上。而另一些人好笑地看着这一切,他们正排队进入地的生活,轮到了,不知谁喊声,依次就进去了。也有青壮年急急忙忙地插队进来,这加大的工作量忙得大地无法消停。地只好腾出一块空处收留一些人,又在另一处铺垫一些柴草收留另一些人。地用自己的皮肤把这两种人隔开,使他们分离后就永不相见,使他们懂得相见不如怀念。
  很多年前爷爷撒手就走了,接着小叔叔也走了,接下来是婆婆和姑姑。在地里他们还是一家人。婆婆还会像往日扫院子一样扫墓,爷爷还会闷声不响地抽烟,烟火一闪一闪在坟头上。我锄一会儿地就直起腰,朝坟头那边望望,心里掐算着下一个会是谁呢。坟头上有洞眼,那多半是兔子、黄鼠狼之类挖的,他们想知道人钻进土里去干什么,但它们挖不了多深就泄气了,就自己给自己说算了。它们和人待得太久,也学会了人的一些坏毛病,这里瞅瞅、那里瞧瞧,把一生就耗完了。每年浇地时,坟地里都会进水,水唯恐先人们口渴,自己跑过去让他们喝饱。这时候,我会看见兔子及鼠辈们淋湿跑出来,我想抓住它们问问地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没用的,那些走远的人再也没见过。每年只有到了清明时节,爷爷婆婆才会领着姑姑叔叔从黄泉路上还乡来领些纸钱。后来有些纸钱是从城里捎回的,城里不允许,我和父亲偷着烧。先人们穷命一辈子,几张废纸够他们一年用的了。
  我已记不清是哪一年的秋天,我突然对脚下的大地恐惧至极,就给窝棚挂上一把锁,径直朝远处走去了。我走得很着急,只带了玉米、小麦一双孩子。这一走就是好多日子。我把孩子架在耳朵里,它们趴在耳郭往外看,东问一句西问一句,我一句一句地答着。我把它们逗笑了,它们亲我一口;我惹它们生气了,它们干脆倒头睡去。我会为它们关闭这个嘈杂世界的所有喧嚣。不知什么时候它们醒了,睁着眼睛问:“我们这是到哪里去呀?”我笑着回答:“到我们该到的地方去!”有时候走乏了,我会放它们出来透透气,看着它们快活的样子,我很高兴。我知道它们总有一天会走远的,走得让眼花的我看不见,再也看不见。那时候我老了,我会离开它们,像一只实在跑不动也不想跑的兔子,慢慢踱回我最初的地里,使劲捅开窝棚锈蚀的锁,在角落里安静地躺下来,把这辈子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等遍地儿女们有朝一日想起了我,我呀,已经长成窝棚边的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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