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山西沁水县十里镇山神凹人,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裸地》,中短篇小说集《喊山》《守望》等,散文集《走过时间》《河水带走两岸》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等,编有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盘龙卧虎高山顶》。 青铜器最出彩的造型是酒器,隆重,可以想象古人小麦肤色的脸,艺术家一样,脑后高束的马尾乱荡,胸前佩戴一挂玉石串起的长链,寄托思乡情,却与回忆里心爱的女子渐行渐远了。
酒是浪子啊,身飘荡,魂系乡。酒器,一则说是时间,一则说是空间,到最后,满脸棕色皱纹的大爷实在没有遁词,只言为生活所迫喝点小酒也许会幸福许久一些。
酒器与酒和日常是紧密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从“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到“莫使金樽空对月”,酒器从来不是酒的陪衬,而是主角之一。
在宝鸡看博物院,看见了酒器。主人已故,它赤裸裸地炫耀,可以想象,我国1964年发行特63《殷代铜器》邮票一套8枚,为什么7枚为酒器。一种节律,说不清楚,于久远的深处生机闪耀。酒是所有“之间”的纽带,日月间,铿锵得有理有据。
夏商周时期是中国古代早期礼制成熟的时期,青铜器起源于夏,在那个时期,酒器常作为礼器被用来参与各类神秘庄重的祭祀仪典。
周公说过:“饮惟祀,德将无醉。”
感觉那个时期的人们真是把酒爱到了骨子里,这并不是说人们整天酗酒无度,而是他们把酒文化渗透到了方方面面,从酒器的种类之丰富,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从前。
中国青铜器时代始于夏,盛于商,终于秦,汉代仍有余续。
历经商、西周、春秋、战国1300多年之久,是中国青铜器发展史上波澜壮阔、光彩夺目的时期。青铜酒器有:爵、角、觚、觯、斝、尊、壶、卣、方彝、枓、勺、禁等。和现在不一样,凡是喝酒只用一种器具,叫“酒杯”。
中国人重酒,在社会背景下,酒器的种类和数量就更加丰富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过自称“历史剧”的电视里,两汉、三国时期众人饮酒使用青铜爵,而且是一群人无论什么身份都用爵饮酒。坐上位的“贵宾”有时候还会说“敬你一爵”,现在,就一个字“干”。
传世的青铜酒器上带着历经兴衰的历史烙印,使得青铜文化变得生动清晰。
有酒器传世的地方必有美酒。
宝鸡是西凤酒的出品地。
酒糟的香气,如雾中树,隐而安好。
传说:春秋时期雍城(凤翔)附近三百余“野人”杀吃了秦穆公的几匹良马,被当地的官吏抓获,押往都城以盗治罪,秦穆公制止并赦免了他们所犯之罪,且将军中秦酒(即今西凤酒)赐予“野人”饮用,以防“食马肉不饮酒而伤身”。
后来秦晋韩原之战爆发,秦穆公被晋惠公率军围攻在龙门山下不得突围,正在危急关头,突然有一队“野人”杀入重围,一阵大杀大砍,晋军大败,晋惠公被擒。这正是三百余“野人”拼杀以报穆公昔日“盗马不罪,更虑伤身,反赐美酒”之恩。
我是晋人,听这样的传说深感无力。我们已经送走了农耕文明,送走了想象,只剩下和帝王的瓜葛。
另一种传说:凤翔,古称雍州,是古代农业发展较早的地区,传周文王时“凤凰集于岐山,飞鸣过雍”;春秋时代秦穆公之爱女弄玉喜欢吹笙,引来善于吹箫的华山隐士萧史,知音相遇,终成眷属,后乘凤凰飞去。
“开坛香十里,隔壁醉三家”这句话好,今天,宝鸡民间仍流传着“东湖柳、西凤酒、姑娘手(指民间许多手工艺皆出自女子之手)”的佳话。
我喜欢“姑娘手”。素手闹春,一双巧手,让我看到了神奇。
穿行在时光中的民间女子,与山川河流对话,与蛙声鸡鸣犬吠对话,闭上眼,手亦辨得,某植物的味道、露水的味道、柴火的味道、庄稼的味道、日晴月明的味道。声、气、味,入得身心时,诚可自疗,可自补、可养人,在脚下的土地上,亦如草木与那土地,安心得不自知了一般。或许,与道同在,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中华民族才生出了如此这般的风花雪月的故事。
诗酒风流成就了历史,李白曾留下“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杜甫,似乎难以将他与豪饮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上他对美酒的热爱丝毫不亚于李白“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
陶渊明刚正不阿的情操和怡然自得的田园生活为白居易所钦佩,有意思的是,他嗜酒如命的爱好也为白居易所推崇。白居易在诗文中写道:“先生去我久,纸墨有遗文。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我从老大来,窃慕其为人。其他不可及,且效醉昏昏。”
一个死者劝生者饮酒,别的事情都未提及。这种带着善意嘲弄的表达方式令人不禁会心一笑,读者当然不会认为陶渊明果真除了劝饮未言其他,但是其对酒的痴迷也可见寄托。
十月的树叶依然浓密却已开始不易察觉的迟暮,酒糟的香气在西凤酒厂的小路上弥漫。路旁有大卡车停下,一箱一箱酒砌满后马槽,刚才因为饮了两杯原浆,走在小路上,有点晕晕乎乎,为了怕打断自己的冥想,我想着青铜酒器种种华丽的造型,尔后佐以从前毫无拘束的遐思,我小声唱一句“几杯老酒落肚肠,脸红耳热心花放,月夜回村趁晚凉,哎,脚步踉跄……”
哎,哎,人生的意味,有西凤原浆壮胆,岂不又比原来丰富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