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是县政府某个局的副局长，被派到二十里开外，山下面的村子里扶贫。她还是很年轻的女人，也就四十二三岁吧，一袭撒花的裙子不艳丽，也不老套，一张白白的、清秀而端庄的脸庞，一头浓密的长发绾在脑后，好看的眼睛里含有一丝忧郁。看得出，她做人做事特别认真，性格中有一种坚定和固执；在生活中，顺从多于对抗——宁愿自己吃亏，宁愿默默地隐忍。内心的坚强，以柔弱的形式表述。她扶贫的那个村，东西绵延七八里，村庄乱撒在山下面的塬上。如果不是她会开车，在每个村组走一回，要大半天时间。即使她开上车，过沟翻梁，串村走户，也要三五个小时。
　　我跟着她走访过几家贫困户。我不知道这些农民的生存状态和生活状况，一走进院子，我就被那气氛噎住了：房子乱七八糟地盖着，毫无布局可言，这里搁几件锈迹斑斑的农具，那儿堆放几个发霉的蛇皮袋子，房子旁边是猪圈，灶房的不远处是羊圈。一进房间，一群饥饿的苍蝇就迫不及待地迎上来，乱飞。坐在炕沿，回头一瞟，炕上的床单脏得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抬头一看，对面粉过的墙上写着人名和手机号码，主人把墙壁当了电话簿，每个电话和人名用铅笔框起来，仿佛自制的固定名片。房间里呛人的气味如同砖墙一样厚重。本该清新的生活气息被异化了，有了怪味。她就是和这样的贫困农民打交道的。
　　我做过多年农民，我们村里的每一个农民，再穷——即使住的土窑洞，或者，破烂的土厦房，家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每一件农具、杂物都要放在该放的地方。寒碜的家庭里有火一样的生活气息，庄稼人有整洁卫生的生存环境。我多年没有走进贫苦农民的家庭，真不知道，他们在这样的境况中怎么过日子；也不知道，这个女干部走进这样的家庭会有怎样的感触。
　　扶贫女干部不仅要和贫困的农民打交道，还要和各种表格打交道。我的手头有一份“2016年脱贫户村级‘一户一档’及户内资料清单”。清单有三部分，第一部分1份表，第二部分13份表，第三部分16份表，总计30份表。诸如：贫困户精准帮扶纪实资料簿，贫困户帮扶成效登记表，贫困户家庭人员就业照片、收入情况登记表，等等。这些表格都要扶贫女干部填写或审定。
　　有好多个晚上，她签毕表格，回到县城的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
　　那是一个月黑星稀的夏夜。她上了车，离开村委会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半了。她的车速确实是快了一点。突然，她听见一声惊异的响，响声如同石头般坚硬，如烂棉絮一样散乱。她一愣，头脑有了短暂的空白，赶紧刹住了车——她以为撞上了人。拉车门时，心跳加快了，下了车，双腿发软。走到车跟前一看，她撞死了一只灰色的猫。事情发生在村口。尽管，她知道，庄稼人大都入睡了，站在车跟前，她还是喊了几声：谁家的猫？她那带着几分惊恐不安的喊声被黑夜飘走了。她将猫提起来，看了看，放在了路边。
　　回到家，她心事重重的，洗了澡，上了床，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她开上车，去村委会上班。走到那个村口，她停下车，进村去打问，谁家的猫，被她昨夜撞死了。问了好几户，村里人说，你撞死的不是村里的猫，是一只野猫。如果找到主人家，她准备赔钱。虽然没找到养猫的主人，她不用赔偿，可是，内心的煎熬依旧如同长在树上的叶子。她觉得内疚，有一种罪恶感——毕竟是她撞死了一个活物，一条生命消逝在她的车子前。这不是推脱责任的事——即使是野猫，她也没有理由撞死它。每一条生命都是宝贵的，都来之不易。一个人如果没有生命意识，就没有责任感。而一个缺少责任感的人，就没有怜惜之心。她来到农村扶贫，既是责任和付出，也是深深的怜惜、同情和对劳动人民普通的感情所迸发的力量。她要尽她的力量，为农民做一些事情。
　　这种情感的培养要从尊重一只猫的生命开始，她没有理由漠视动物的生命。
　　因此，她给她的同事说，她给村干部说，她给我说，她曾经在那条路上撞死了一只猫。她毫不回避自己犯下的错——也许，她并没有错。可是，她觉得如鲠在喉，一吐为快。这正是她热爱生命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