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听见高一涵在楼梯口拍掌示警,等他听见时,已经晚了,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几双粗壮臂膀扭住了他。
“混账东西,果然来了!”陈独秀一边怒骂一边拼命挣扎,“放手!放手!”
一个胖警察伸手插入陈独秀的西装,果然掏出一叠传单。
“你还嘴硬?《北京市民宣言》,宣你的鬼!”
“不是我!”陈独秀蹦跳着挣扎。
一个警官走上屋顶花园,厉声问:“抓到谁了?”
便衣警察七嘴八舌:“抓到撒传单的了!就是他!”
警官分开众人,走到陈独秀面前,瞪出眼珠:“就是你?”
“真是暗无天日,竟敢无故捕人!”陈独秀跺脚。
“不是你?”
“怎么能是我?瞎了?”
“不是他?”警官问便衣警察。
胖警察手举传单:“就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他一进新世界我就发现他身上长肥膘!”
陈独秀拍拍西装:“我哪有衣兜盛这些东西?”
胖警察鼓圆牛眼:“敢耍赖?不是从你这个衣兜里搜出来的?”
“放得进吗?你放放看!”
胖警察气呼呼地把大叠传单塞回到陈独秀的内衣兜里去,然后,指着陈独秀,大声向警官报告:“长官,小的不敢撒谎,刚才就是从这兜里搜出来的!”
胖警察的话音还没落地,陈独秀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兜里掏出那把传单,手一扬,一股脑儿抛下屋顶花园。
一瞬间又是雪花满天飞舞。
警官惊叫:“快抓住他!”
陈独秀仰天大笑,肆无忌惮的笑声犹如铜钟声翻滚。
他被推着下楼的时候,一路还大笑不已,笑得浑身哆嗦,以至于撞来撞去,在最后一级楼梯上又故意一头撞在脸色发白的高一涵身上,喊一声“不是石头你挡什么道”。高一涵明白,这是陈独秀在叫他赶快躲避,免入虎爪。许世英走到客厅门口,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又举步。
作为北洋政府的代表,他奉命到上海求见孙中山,表达政府的善意。他推测到国民党领袖对于陈独秀的被捕,是会相当愤懑的,只是他还不知道孙中山是否会怒形于色,当面给他难堪。
要说难堪,徐世昌大总统这些天也真够难堪,拿下一个陈独秀,竟然激起全国舆论大哗,各阶层人士都跳出来指责政府的不是,各省各团体的电报雪片般疾飞北京,有齐声喊“政府利用黑暗势力,摧毁学术思想之自由”的,有大声骂“军警当局有意罗织以摧残近代思潮”的,上海工业协会的通电更是出言凌厉:“大乱之机,将从此始。”连安徽省长吕调元也拍电报给安徽老乡吴炳湘,一边说几句陈独秀“好发狂言”,一边也拍胸脯保证陈独秀“与过激派无涉”,“务乞俯念乡里后进,保全省释”。一场六月雪于京城骤降,弄得大总统和警察总监的背脊骨这些天都凉飕飕的。
孙中山的态度自然举足轻重,这位于护法斗争中屡屡失败的英雄在全国政界仍享有着巨大的威望。他人在上海莫里哀路,却时时关注着五四之后的北京。风尘仆仆的许世英很盼望能在莫里哀路见到一张比较平和的脸,哪怕这张脸上并无笑容。
然而这位北洋政府的司法总长还是失算了,没等他进门,孙中山便从宽大的扶手椅上站了起来,大步迈向他,既未寒暄,也未握手,更没吩咐马湘泡茶。
廖仲恺紧追于后,低声说:“先生,压点火气。”
孙中山的怒气丝毫未减弱:“你们做的好事!”
许世英忙说:“孙先生!”
“你们做的好事,很好,好在做出了一件证据,一件使国民相信我反对你们是不错的证据!你们想杀死他吗?”
许世英愣住,不知怎么回答。
“孙先生问你呢,”廖仲恺走上一步,“你们想动刀子吗?”
许世英瞟瞟廖仲恺,他知道孙中山很喜欢这位密友。“我不曾听说,真的不曾听说。”
孙中山冷笑一声:“谅你们也不敢杀他!他们这些人,死了一个,就会增加五十个、一百个,你们要做,就去做吧!”
“不敢,不敢,”许世英心里想,这一趟霉气透了,上海六月黄梅天不是人待的地方。“孙先生,你放心,我这就打电报回去!马上去打,马上去打。”
许世英走后半个钟头,回到卧房的孙中山还在忧郁着,并没有看见一盅红枣莲子汤已端在案头。孙中山推匙不饮,对宋庆龄说:“达令,这些年,我太喜欢点拨枪弹,是不是?”
宋庆龄望着孙中山,一时没听懂。
“而我看陈独秀这个人,”孙中山说,“却独喜欢点拨脑袋。这个安徽人我没见过,却像早就认识他。你想,开枪,是需眼睛瞄准的,眼睛是什么?眼睛就是脑袋的枪口。眼睛和手指,皆听脑袋驱使。脑袋于人,最为重要。陈独秀这个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他是专门点拨国人脑袋的。真的,达令,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我就看得很清楚了,一二刊物,能使社会感受极大之影响。”
“达令,”妻子说,“枪也很重要。”
“当然,当然,联络滇军,说服桂军,抓这一批枪打那一批枪,也是费尽心思的。”
(连载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