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宁
在紫苜蓿开遍的关中平原,白杨树耸立的渭河两岸,走过了周秦汉唐等十三个王朝,诞生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的关学大儒张载,产生过《诗经》、《史记》、唐诗汉赋、明清戏剧,以及柳青的《创业史》、陈忠实的《白鹿原》等优秀文化遗产,关中是中国农耕文明的重要发祥地,更是文学艺术滥觞的神圣殿堂。
关学文化滋养下的一代代关中知识分子,前赴后继地对关中这块凝聚中华文明精髓的地域进行文化新创造,深受周秦文化熏染的宝鸡籍陕西作家吕向阳,秉承先贤之宏志,担负继绝存亡、留住民间烟火的时代之职责,以《老关中》《陕西八大怪》等系列“关中文化散文”为北中国农耕文明筑起一座文字的博物馆,为当代中国文学贡献了一帧色彩斑斓的农耕风俗画卷,寄予了陕西作家构建当代中国文化之理想,表达出秦地人民对美好生活之期盼、向往。
在此意义上,吕向阳的散文首先是一幅全景式的传统农耕文明、乡村生活图景。伴随着当代中国业已走进高速发展的工业文明,回望那渐行渐远的乡村田园牧歌生活,涌上心头的依然是无限眷恋之情,以及融入民族血液中的传统文化审美意蕴。
传统农耕社会拥有的诸多物件、遗存,现已随着社会发展逐渐演变成为农耕文明遗产,它们是农业物种、农业遗址、农业技术方法、农业工具与器械、农业工程、农业聚落、农业景观、农业特产、农业民俗,代表着人类曾经的生产、生活方式,凝聚着东方文明才有的各种日常生活习俗和文化心理结构,显现着东方人的智慧和多姿多彩的心灵。相比较大多数陕西作家,喜欢在历史沉浮之中演绎社会制度变迁,在政治生活展示中描摹波澜壮阔的史诗画卷,吕向阳的目光总是投向乡村社会不被人所察觉的老百姓日常生活,他以涝池、窑洞、厦房、戏楼、祠堂、油坊、磨坊、庙会等,构建起农耕社会必有的生活和生产空间场景,以富有夸张、憨态艺术之审美的泥老虎,呈现黄土地上火与土融合后的美丽姿容,以臊子面承载的农耕文明下的饮食文化,以铁匠、木匠、石匠、簸箕匠等体现着手工业文化的传承。
不言而喻,吕向阳以文字汇聚起民族最深层的生活记忆和文化情境,让我们在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生活里,重新体验、回味那日渐远去的乡村生活,追忆那依然缠绕心头的农耕生产情景,不禁一种绵长悠久的静谧、柔和、淳朴的审美意味回荡心头。
吕向阳的作品弥漫着泥土的芳香,彰显着来自民间的生命酣畅。对外省人而言,是旅游、文化访古手册;对土著来讲,是民间关中传记。看吕向阳长相一副关西大汉模样,却在质朴稳重之中包裹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艺术心。《老关中》里,他以书法《望秦岭》表现关中浩然正气,以妙笔丹青为关中大地画像。自古以来,我们有“以诗证史”“以图证史”的传承,吕向阳勾勒出数幅关中风俗图、人物画,一个作家能得心应手地运用文字已经了不起了,又能在图与文的“互文”中显现出深厚的人文艺术修养,这让我们不得不为之叹服。
如果说描绘一幅图画是吕向阳所长,而在这幅图画里为关中文化把脉诊断,则是吕向阳散文深邃之处。吕向阳惟妙惟肖地画出了关中人物谱,神态各异的“小人图”,入木三分的“神态度”烛照出中国农民的灵魂,承继着鲁迅风,像匕首、如投枪。“小人图”来自凤翔木版年画,是民间艺人为关中小人物构建的镜像,吕向阳将它们(木版画)再创造,于是“小人”们便是水中月、镜中花、镜像中的镜像,像扶上杆儿抽梯子、得风扬碌碡、见了旋风竟作揖、爱钱钻钱眼、白地捏骨角、用钱买上皂角树、吹涨又捏塌、东吃羊头西吃猪,这些妙趣横生的小人物处处彰显人性弱点,时时惊世骇俗,难免人们在掩卷之后,想象世间小人之丑恶嘴脸时,不禁会心一笑。
更绝妙处还在于《神态度》中,吕向阳刻画了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的形象:饿死鬼、扑神鬼、等路鬼、短见鬼、屈死鬼、毛鬼神、日弄神、夜游神、醋坛神、土地神、阴溜神、狐狸精、倒包客、嘴儿客,这些鬼怪个个神神道道,鬼鬼不尽相同,吕向阳笔下的“鬼”,是面目迥异的关中社会怪象,是民间藏污纳垢、阴冷诡异的一面,是一个民族身上的顽疾,真可谓“老鬼不打,上房揭瓦;新鬼不封,下地撅葱!”画鬼是为了打鬼,吕向阳如钟馗捉鬼,将这些鬼魂统统捉了来,对他们进行审判,然后加以痛打,以此可见其思想的深刻性。
不言而喻,自“五四”文学始,从鲁迅到赵树理、高晓声,如果从当代陕西文学讲,从柳青到王汶石、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再到吕向阳,写农民题材,画农民灵魂,揭示农民身上顽疾,暴露民族身上伤痕、怪胎、异类,这是中国新文学批判现实主义的传统,也是当代陕西文学遗产。
“小人图”以强烈的反讽意味、夸张的戏谑味道,让我们看到吕向阳思想中直逼人灵魂之处,而对关中农民劣根性的揭示,正是吕向阳以散文进行当代文化建构的体现。吕向阳散文知识含量大、厚重,是有分量的文化散文。散文于他是表情达意的主要方式,摒弃传统的迂回与编造的写作方式,以直抒胸臆的表达形式,拷问农民的劣根性,画出农民复杂多面性,这些大胆的尝试需要眼界、需要魄力,还需要广博的知识和独到的见解,以及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支撑。
毋庸置疑,吕向阳在散文写作中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在民间文化批判中充斥着一种深远而浓厚的忧患意识。我们的民族太需要扬清去浊的勇气,太需要于古老的文明之上创造出中华民族新文明的社会担当精神,太需要重建当代中国新价值尺度的意识。吕向阳以冲破雾霾、溯源而上遍搜根脉的精神,以散文强烈呼唤社会清明正义之气,积极要求重构社会人文价值标尺,于慷慨激昂的表述中激荡的是慷慨悲壮的秦音,金瓶炸裂式的叙述中凸显的是雄浑、豁达、古拙的审美气质。
无疑,当下我们正处于一个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被全面刷新,而又难以完整把握其形态的时代,吕向阳以深入关中民间大地的姿态,以一己之笔触和生活世俗话语,对北中国农耕文明进行叙述、展现,走出了沙龙呢哝、酒吧喧嚣、茶馆清谈,走出了一圈圈以各种名义筑造起来的散文围墙,走向了民间大众的广阔天地,走向那历尽周原广漠、秦汉明月、隋唐飓风、宋明理学、清季巨变、民国风云浸染的关中,为北中国农耕文明竖起一座令人回味无穷的大石碑。
(刘宁: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艺术研究所研究员、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