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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墙
    孙江林    岐山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党委书记、研究员,发表散文、小说200余篇,编著有《岿然砥柱立中流——冯玉祥》《护国英雄蔡锷》等,散文《卖牛》曾获《光明日报》征文一等奖。

  想起过去关中农村踏墙的事儿,想把它写出来。不写,自以为会流失一段记忆,甚至流失一段历史。
  不信,你上网查查,搜索“踏墙”,那已变成一个武术用语了。会出现三个小孩的视频,两边各站一个,扶中间一个往不远处的墙根儿跑去,到了墙根,中间一个突然抬脚踩墙,腾空翻一个个儿,然后哈哈大笑。
  我要说的踏墙,与关中农民的生活有关。关中农民以前房前屋后的院墙,都是用土“踏”出来的,虽不是砖垒的,但一用也是几十年,墙头常见小鸟播种的小树和随风摇摆的蒿草。
  踏墙,需要的工具有,两个梯子,是用四根老碗粗细、笔直光滑、一丈有余的檩条分别钉制成两个“A”字形的梯子,上下三道横档,第一堵墙踏好后,就只需一个梯子了,另一个拆开,用作两根夹杆;八根松木椽,两个装有丁字木把儿的石锤,几块木板,此外还需一襻笼大小不一的楔子和一些绳索(上翻的一对木椽一头用楔子靠夹杆固定,一头需要用绳索上劲儿)。起墙的土必须松软潮湿,但不能粘连。踏墙至少需四个男劳力。墙上两个提锤子的,墙下两个上土、翻椽子的。
  农家院落,干的是私活,请来的劳力多是亲戚或邻居,管茶管烟管饭,活儿干完,有时候给几个工钱,但很多时候纯粹是帮忙。帮忙的人嘴上叼着主人递上来的纸烟,笑着说,这点力气活算啥,谁没有求人的时候?
  我家原来住窑洞。爷爷兄弟三人,后各自成家。爷爷学木匠,便首先在窑顶上的平地申请了宅基地,亲手背东朝西盖了几间厦房。有房子,必然有院落,这就需要踏院墙。后来不仅有了院墙,父亲又在院子西面盖了一排瓦房,与爷爷盖的房子相对,形成一个完整的院落。这些事情,我不可能一一见证,是后来知晓的。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爷爷去世都四十多年了,老屋也翻建成楼房了。父亲兄弟三人,分家后父亲居于此,现在老屋是六弟的居处。爷爷去世后没有几年,朝南的一面墙在风雨剥蚀下开裂坍塌。依然挺立的半面墙薄如烙饼,和其他长满蒿草的院墙一起,虽说尽力捍卫了院落的完整,但随时都有被风吹倒的危险。于是父亲准备将这面墙推倒重踏。只用镢头轻轻一点,那面墙便轰然倒塌。
  据父亲回忆,窑上的房子是爷爷在新中国成立后盖的,也就是说,这墙到准备推倒重踏已经历了20多年的风雨。旧墙的土是上田的好肥料。踏新墙需要新土。那时农村已有手扶拖拉机,父亲请梦琪开着队里的手扶拖拉机抽空拉了几车土,在门口用水泼渗,将干湿程度调匀后,请人来踏这面南墙。毕竟是四十年前的事,踏墙的人除了自家人,还请了门子的人,具体我记不确切了。我问父亲,父亲也记不得,知道我是写文章用,开玩笑说,你再帮一帮(编一编、圆一圆的意思)。我笑了,说,这又不是写小说。但有一点我记得,就是踏墙的细节,椽头的校绳是怎么打的,椽是怎么往上一档一档翻的,楔子是怎么用的,我都记得,而且我还记得我爬上墙去,提着丁字把儿的石锤是怎么逞能示强的,都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农村都盖青砖楼房了,垒墙用青砖。踏墙,甚至连檩条、椽子、石锤、校绳、楔子这些概念都慢慢在消失,物件都成文物了。这是历史的进步,但在进步的同时,我不希望由这些简单朴素的工具编制起来的人与人之间那种淳朴自然的兄弟情、邻里情、朋友情一同消失,这也许正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冲动所在。
  写这篇文章期间,我给父亲打过三个电话,核对有关细节。父亲耳背,又想接我的电话,又怕回答我的问题,提醒我声音再大一点。我便把声音尽量提高,问墙有多宽多高。父亲听清楚了,说,有三尺二的墙,有二尺八的墙,院子大的,就做三尺二的,高一般是一丈,墙顶宽一般是一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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