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玲    中国作协会员，铜川市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把天堂带回家》、中篇小说《上王村的马六》等。有作品曾获全国梁斌小说一等奖、陕西柳青文学奖等。

　　我的家乡并不偏僻，听说正在修建的城际铁路建成后，到西安只要半小时，因此被划为西安半小时经济圈。而在二十年前，到西安也不过八元车票，我说的是大巴。但到那一年为止，我母亲还从来没去过。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她是去过西安的。那是更早以前，父亲带着她和我路过西安去外地看病回来，在西安火车站广场上等回家的绿皮火车，父亲把我抱在怀里，我记得在睡着前瞄了一眼广场，青白的水泥地面上，等车的人松松散散排成一小行，等待那趟回家要走七八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的到来。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就在那一小列队伍里，那时她小解甚急，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父亲，内心充满了惶恐，怕我父亲把她扔在广场上不管，那样她就铁定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2003年的一天，在西安工作的妹妹说要接母亲到她那里住一段时间，母亲被这件事的新奇弄得几天睡不好觉，刚睡下又想起了什么，就在半夜爬起来。她说她不管我弟弟了，让他自己回来做饭吃，她要到西安去了。在她心里，西安是个大城市，有乌泱泱的从来被她看得很高，却还有点怕的人群；有大得几个人合抱都抱不拢的大钟，钟楼上的钟表一根指针，都比她还高，那是咋造出来的？
　　母亲找出了她那个我外婆给她陪嫁过来的黑柜子里，她认为自己最好的衣裳，她平常不舍得穿的鞋，她洗了头，让我把她花白的头发剪短，我替她用香皂洗了脸，仔细剪了手脚指甲。她粗糙的左手掌与她纤细的右手形成鲜明对比，她的脚也是，一只脚上有灰趾甲，另一只却细腻柔软。看到这里，也许你猜出来了，我的母亲是个身有不便的残障人士，她目不识丁，从没去过离家超过五十里的地方，跟父亲结婚后，她最大的恐惧就是父亲因嫌弃她而把她带出去扔掉。而那不过是父亲的一句气话，她却深信不疑。为了这句话，她努力做事，一生辛劳，不敢随意懈怠。
　　2003年的春天，燕子飞来，又到了在我家老屋屋檐下去年的窝里忙进忙出的时节，我妹妹说要带她去西安，其时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十年之久，她再也没有之前被遗弃的恐惧。因此，去西安，到大城市去的渴望让她的情绪空前高涨。她把自己的衣服鞋袜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还煮了五颗鸡蛋，是煮的茶叶蛋，用手帕包好，以备像她常常羡慕的出远门的人那样，留着路上吃。可是，当她跟在我妹妹身后往出走时，却忘了带那几枚茶叶蛋。
　　母亲终于到西安去了。这年我们这个小城开往西安的大巴八元钱一张票，三小时车程，她再也不用因担心路上上不成厕所而不敢喝水了。
　　妹妹租的房在城中村里，并没有大城市的大气象，然而因为是西安，让母亲充满了好奇与渴望。每天，她在那间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五楼的一室一厅里醒来，站在窗口，极目所望，是一栋灰色的院子，那是旁边一家单位的后院，里面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被母亲叫作“屎巴牛”的小轿车，景色坚硬单一；她想看得更远一点，目光却被水泥森林的楼房挡了回来。于是，她寄希望于妹妹休假时能带她出去走走，看看西安这座大城市，看看传说中的钟楼，那根被传得比人还高的指针是否还在有条不紊地走动。
　　可是，忽然间就出现了“非典”。
　　母亲在西安待不住了，她念叨着走时没拿的鸡蛋，妹妹说，鸡蛋早就坏了；母亲又说，你哥回家吃不上饭，妹妹说，他都二十多了，哪能饿着自己！母亲干脆直说，送我回去吧，咱那小地方，“非典”肯定找不着。妹妹说，全国都在“非典”呢，交通不便。
　　母亲安静了两天就开始烦躁，她说，你送我回去吧，我想你哥了。母亲开始一天比一天吃得少，妹妹看在眼里，要带她去看医生，她不去，说，这儿的医生看不好我的病，送我回去找你姐吧，你姐给的红片片药一吃就好。妹妹说，我姐又不是大夫，但她拗不过母亲，就给我打电话，问我给母亲吃的什么药？我说多酶片，但我知道这会儿多酶片对她没用。果然，电话里的母亲气急败坏，说，我待在这里干什么？我的鸡蛋都坏了，山儿也吃不上饭……我们都安慰她，鸡蛋早吃了，她的儿子山儿也好好的，还长胖了。在挂电话的时候，母亲绝望地说，你们都能离了我，可我想咱家的地方了！
　　后来，妹妹把母亲送了回来。一进家门，她就看到房檐下的燕子窝，一窝雏燕已经吱吱叫着在老燕的护卫下试飞了。母亲笑着说，都是你妹不送我回来，耽搁了我一笼鸡娃。母亲年年春上都要逮一窝鸡娃回来喂的。
　　她又开始忙忙碌碌的生活，每天下午做好了饭，站在门前大声叫着我弟弟的名字，喊他回来吃。晌午闲暇时间出去拾柴火树枝，摇摇晃晃拖回来，摞在大门外的空地上，以备冬天烧炕用。偶尔有人问怎么好长时间没见你，她就开心地说，小女儿接她到西安住了一段时间。
　　两年后的冬天，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开始的几年，我常常梦到她，在梦中，她依然摇摇晃晃地做着事情，只是很少说话，去年开始梦得少了。我总是想着，如果人生能再来一遍，但愿她忘掉做我母亲时所有的不如意，能识字，有个好身体，拥有一段美好的爱情，这样，她就能跟着她的爱人，去往任何她想去的远方了。
　　这么想时，我的眼前浮上了她好看的容颜，那是她一生里最多被人称赞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