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 作家,学者,翻译家,北京语言大学博导。出版有长篇小说《天香》《你好,教授》《流萤》,论著《视觉文化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失聪》等,译著《安琪拉的灰烬》《女性与恶》等。 王叔是我儿时的邻居,在机修厂当钳工;不上班的时候,他总爱躲在自家后院的工具间里做手工活。他那里也是我放学后最爱去的地方。我的航模和船模知识均来自于他的启蒙,在我眼里,王叔简直无所不能。自行车出毛病了,或者家里的什么电器坏了,只要找到王叔,问题保准能顺利得到解决。
一天放学回家,我意外看见王叔蹲在院门口闷头抽烟,而不是待在自己的工具间里。我问王叔在等谁?他说等房屋中介。说着,王叔站起身来,回头看一眼他家的老宅,叹口气,道:住了大半辈子,真是舍不得呀。
原来,王叔在北京工作的大儿子有了孩子,需要已经提前退休的王婶去帮忙照看。可是,儿子住的房子又不大,所以王叔王婶决定将这套老宅卖了,在儿子的小区里另买一套自住。那时北京的房价还远远没有今天这样可怕。
得知王叔要搬走,我心里很是难过,琢磨着要送王叔一件什么礼物做个纪念。礼物还没有琢磨好,我倒是先收到了王叔留给我的一件礼物,是个翻开的书模,封面上刻着“列夫·托尔斯泰”和“复活”的字样,页面上则是密密麻麻的小楷,恰是《复活》里的一个片段。
母亲把它转交给我时,说:你王叔说你喜欢托尔斯泰,特意为你做的。我问,王叔走了吗?母亲说,房子已经有人买了,他暂时搬到厂里去住了。
我想,哪天我一定要去机修厂看看王叔。然而,还没等到那天来临,王叔突然又回来了,因为我听见了他工具间里那熟悉的敲敲打打的声音。不等进家,我就径直冲进了他的工具间。果然,正是我的王叔。
王叔笑着说:毁约了,赔了两万块。
我并不关心王叔损失了多少,我只关心我的王叔又回来了。
王叔说:这是个家呀,哪能说卖就卖了呢?或许,年少的我还根本体会不了王叔当时的心情,只是一个劲地附和着点头。
第二年,我考取省城一所大学,离开了家。我给王叔寄去一封信,向他汇报了自己的近况。但是,那封信却到了母亲手里。母亲回信告诉我,王叔已经退休,最终还是把房子卖了,去了北京。
假期返家时,我注意到王叔的老宅里住进了一对陌生的中年夫妇。好几次遇见他们,我都想提出进王叔的工具间里看一眼,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我想,此后不大可能有再见王叔的机会了,他的人生和我的人生都在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得不改变。但是,就在我即将大学毕业的那一年,王叔竟然又回来了。我以为王叔是回来怀旧的,结果他却告诉我他又出高价把房子买回来了。
听说您不是在北京买了房子吗?我问。
卖啦。王叔说。那不是家,就是个“蜂窝”。孙子终于该上小学了,不需要我们了,我就先跑回来了,还是住在家里自在。王叔深吸一口烟,不仅仅是满足,还有得意。
王叔就是王叔,永远不会变的王叔。
本来,我可以留在省城工作,母亲也希望我留在省城,可是看到那家单位提供的集体宿舍,我望而却步。我已经住够了集体宿舍,租个勉强像样的房子,工资又不允许。于是,我决定回家。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事业单位,我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岗位。
不知不觉,一切被改变的似乎又恢复了原样。我和王叔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轨道。他的工具间里再次响起刨、锯、锤和砂轮的声音,我一下班,也依旧是往他的工具间里跑。
一次,我正帮王叔组装他刚做好的一个木质电风扇,王叔忽然停下手中的活,望着我,说:你妈跟我说你不该回来,要我说啊,你回来得对。人这辈子活的是什么?活的不就是一个家嘛。家是什么?首先住在像咱这样的房子里,能让你觉得自在的房子,那才叫家,不是所有的房子都能称得上家的。
我明白王叔的意思,但转念想想那些漂在大城市里的人,想想那些蜗居的人,他们也有他们心中的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