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四十岁那年,我对自己发起了一项“重读经典再造心灵”的活动。
刚好是冬天,冬天是进补、调养身体的时节,也是进补、调养心灵的时节。都四十岁的人了,太阳开始偏斜了,你不能还是那么浅薄、那么贫乏,你不能满足于在杯水波澜里泛舟、在小情小调里陶醉、在虚名浮利里打滚,你不能守在方寸池塘里养几尾鱼虾就以为收获了大海的广袤和渊博。不,你不该让心灵匍匐于市场设计的笼子,不该让心灵蜷缩在欲望的监牢,变暗、变窄、变小、变形、变异,甚至变坏。这时候,中年的心灵迫切需要进补最好的营养。只有一流的心灵、一流的襟抱,才有一流的情思、一流的才华、一流的创造。壮美的彩虹绝不会出现在小肚鸡肠的鸡栏里,从事心灵的事业,必须有最好的心灵。你必须这样苛求自己,因为这是对心灵的召唤和要求。最好的心灵居住在中年的胸膛里,才是适宜的,才配面对这中年的太阳,才配俯仰这苍天大地。那就选最喜爱的好书,在这安静的冬日,重读一次。给心以最好的进补、最好的药,让心继续发育、升华,让心回到本真的心,回到纯真、宽阔、深邃、仁慈。
读得最细的是《红楼梦》,这是第三次读,发现以往读得太潦草,这是能潦草对待的书吗?我们对自己伟大的先人未免太轻薄了,他们是茫茫苍山,是浩浩古海,我们是山下戏耍的顽童,是池塘里呱噪的青蛙。古老的书,是时间之河反复淘洗之后,留下的珍珠钻石,是先人们慎之又慎的言说,是他们思量了再思量、斟酌了再斟酌,才留给我们的伟大遗嘱。
红楼梦,千古唯此一梦,寰球唯此一梦。
它是经典中的经典、高峰上的高峰,是书中之书、梦中之梦,是有史以来人类做过的最美好、最豪华、最伤感的梦。它是文学中的文学,它是最好的散文、最好的诗词歌赋、最好的叙述,最洁净的心灵,最哀婉、凄楚的人生际遇,最深切的对人、对社会、对生命和对宇宙的彻悟,它是汉语最高水准的诗性表达;那颗浩瀚无涯悲苦无比的心灵感动了语言,于是,有限的语言在雪芹这里得到了无限运用,而具有了崇高的意味。语言在这里已不再是工具,而是它所叙述和呈现的一切,是心跳、眼泪、落花,是风刀霜剑,是玉魂月魄,是存在本身,是生命和死亡本身,是梦本身。
整部《红楼梦》既是叙述的,也是思辨的;是情感的,也是思想的;它呈现生存现状和众生相,它更追问人活着的意义究竟何在,因而它既是文学的,也是哲学的……红楼梦由这一切构成,这一切构成了一个感天动地的爱与死的长梦,并久久地触动我们对生命和宇宙奥秘的终极叩问与哲学冥想。它实在是一首优美、深邃、悲怆、伟大的长诗。
我读得很慢,一天读一两回,有时只读一回,就像在草长莺飞、目不暇接的春日山间行走,步步皆景,景景殊异。缓慢移步中,天光山色叠现、鸟语泉咽交汇,渐渐,满眼满心,皆是苍烟落照。
读罢,连续好几天竟不想说话,觉得能说出的话都太轻薄、太浅陋了。书中那落花啼鸟、残月孤灯、笑靥泪痕,历历在目,久久萦心。一卷红楼,竟成了心头梦。
其时,已是腊月将尽,这天到原野散步,正下雪,天地渐渐白茫茫。白茫茫里孤身行走,人更能进入幽深心境。我就想曹雪芹怎么就写出那样伟大的奇书,他该是怎样一个渊博深邃、至情至性的人呀?他的情怀和悟性真正是感天地、通生死、泣鬼神;而他的处境和心境又是充满着愁苦、忧伤,充满着对生命的困惑,尤其是对美好生命的凋零,他更是倾尽了哀怜和悲悯,写到后来,他是字字血、篇篇泪了,他不是用墨写,不是用技巧写,他是用生命里全部的血与泪,凝成了文字。而我的感觉,他好像一直是在寒冷的冬天,一个人坐在蓬床瓦灶、冷风透壁的残破房子里,写着滴血浸泪的文字。他的那句“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说尽了人世的沧桑,说尽了生命的虚无结局,说尽了宇宙的空幻。那不就是他在白茫茫的雪天里说的话吗?
雪越下越大,我边想边走,竟来到一大片蔬菜地里,菜们都蹲在地上,身上一律覆盖着雪。这时,我看见了芹菜,它高挑地站着,因为高挑,看上去就显眼,它的凄凉哀伤也就显眼。它身上也披着雪,雪白里隐现着青绿,这绿就更绿,白也就更白;在天地茫茫里,白与绿,相遇了,相拥着,像是在互相成全,又像在互相摧残,像是在互相搀扶,也像在互相送终。但它们,这白与绿,这天上飘来的白,与地上长出的绿,都是如此干净,如此安详,像无言的雕塑,充满了暗示。
我抖了抖身上的雪,由菜地、由披雪的芹菜,放眼望去,城市、村庄、河流、树木、山岳、远天,此时都寂然无声,轮廓模糊,皆隐身于一片茫茫的白色里了。啊,这被白雪缩写着,又扩写着的天地,竟不像是一个具体的所在,倒更像是一个寓言、一场梦,是的,是寓言,是梦。
收回望眼,凝神,面前仍是那站在雪地里、被雪雕塑着的芹菜。
我忽然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轻轻叫出三个字:曹雪芹。
是的,雪芹,他不就是雪地上的那棵芹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