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高原上的苹果香气不太浓郁,如果用心感受,也能沁人心脾。所以,尽管我远离那个地方,仍能经常闻到这种气味。
闻到苹果的清香,我常想起一个人,我的班长张会玲。她的命运跟几个苹果密切联系着,性情如苹果气息一样,清纯质朴、自然和气,深得我们新兵的喜欢。
刚到新兵连,我们就听男兵班长饶有兴趣地说着会玲班长当兵的故事。那年冬天,上级分给陕西耀县一个女兵名额,县里作出硬性规定,往年都是招城镇青年,今年从农村征选。张会玲高中毕业,在家帮助父母种苹果,听到消息,也赶去报了名,经过体检、政审、复查,穿上了绿军装。
张会玲比我们早一年入伍,表现优秀,被选拔担任女兵班长,我们知道她清风一般的故事,平时见到她总要多看一眼。她长得秀丽,个头又高,一头短发,说话轻声细语,喊口令都比别的班长要好听。她从不训人,还指责骂人的男兵班长,我们总把她的气质跟苹果的气色想象到一起,这么清纯的姑娘,处在一个近二百人的新兵连里,如莲荷一般,亭亭玉立。很多老兵穿那种漂亮点的胶底布鞋,或是节假日穿皮鞋换便装,她从来都是一双解放鞋、一身军装;劳动公差,别人站在边上吆喝,她跟着新兵们一起干,卸煤、洗菜、搞卫生;空闲时间,很多人在聊天打牌,她在看书。
后来就是借书看时我与她开始打交道,慢慢变得熟悉起来。新兵下连后,她回到西安城里的一个连队,我去了渭北高原上的一个连队,觉得怕是再难见到了。我们连队周围的黄土地上,村民种了大片的苹果树。看到红扑扑的苹果,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似乎她就在那棵苹果树的后面,正朝我这边望着。我曾想过给她写信,可是没有勇气,更不敢拨打电话,没有什么正经的事儿。
第二年春天,我因在军报发表了一篇稿子,被调到西安的机关,从事新闻报道工作。又能经常看到她了。我们经常交流,她常来阅览室借书,还写了一些稿子给我看。
一个清纯的人,她的事业往往功成于她的清纯,能够专注于一,心无旁骛。我们是支通信部队,职能有如“首长的耳目”“军队的神经”。张会玲心细如发,用心辨记各地方言,练就了手、口、耳、眼协调一致的高招。我看到她常带着新战士来给机关干部录音,回去后不停播放,分辨各种声音,把上百名机关干部的声音做到一听准,对一千多个单位的电话一报清。机关的人都评价她的声音清纯,听着很舒服。当兵三年,她在机房度过了三个除夕,转接电话三百万余件,无一差错,先后四次受嘉奖,荣立三等功一次,被评为优秀班长。
入伍第三年,我参加军校招考,结果失败了,情绪很低落。张会玲却因为业务突出,被军区批准提干,去了一所军校深造。她知道我的情况后,打电话来鼓励我,还写了一封信。我也给她打过电话,但是很难找到她,经常在野外拉练,训练各种课目。我想,她那么清纯单一的人,对业务训练肯定专心一片了。
简单清纯是一个人的优点,但往往又容易成为软肋,被世俗中伤。
第二年,张会玲回到部队,在机关见习参谋。这段时间,我察觉到她很少来借书了,很久才能见上一回。后来了解到,她恋爱了,男友在外省的部队,她常到他那边去。我也渐渐与她联系少了,她后来又去了宝鸡的一个连队任职。
过了一年,张会玲调回西安的连队,我有事找她帮忙,想请她的男友,向上级推荐我一件关乎我命运的大事。张会玲犹豫了。我说,如果不方便就算了。这句话其实激将了她,她是那么善良的人,哪忍心拒绝一个士兵的央求。她答应了,说一定给他讲。不久,从上级反馈过来消息,我的事情进展顺利。
关键时刻,我要去外省的上级机关接受考核,那时一个月只有五十元津贴,路费都不够,身上没点钱也不行。怎么办?我又想到了张会玲,虽然我认识很多人,但很难向他们启口,而向她提出我没有什么顾虑,她也领军官工资了。我给她打去电话,不好意思地表达了意思。她爽快地答应了,叫我去她那里拿。我赶在上火车前去了她们连队,说好只要五百的,她下楼送过来一千元。我装进了短袖衬衣的上面口袋,盖上一个明扣,她见了说这哪行,容易丢失,叫我等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拿来一个别针,双手帮我从里面往外别上,牢实得很,外面看不出来。如此近距离地站着,连她热切的鼻息都感触到了,我不敢多看她。多年了,没有人这么细致入微地关心过我,我心里很感动。她再三叮嘱我路上要小心,我记不起是怎么离开她的,只想过,她也只比我大一岁,这么体贴人的。我将那个附着了她体温的别针存放了好久好久。
我的愿望不久就实现了,我告诉了张会玲,一再感谢他们的帮助和关心,并提出请他们的客。她也替我高兴,说吃饭就算了,没有机会了。我没听懂,追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安静地说,跟男友不在一起了,在我提出找他帮忙的时候就已分开!
我愣了好久,怎会这样。我尴尬不已,不知该怎么跟张会玲说话了。她是一个清纯的人,这份清纯成了她的优点,也是弱点,不知我向她提出那个要求的时候,她心里是如何纠结的。可是,没见她有过一丝愁容,后来也听不到她发出一声叹息。
之后的几年,我见张会玲都是那样,一脸的笑容。她结婚时,我们很多人去参加了宴席,喜庆得很,她也一片灿烂。不久,她担任了连队指导员,我转业离开了西安,再没有会面,电话也没留下。她跟我的命运息息相关,我常常想起她,想起一种苹果的清香,淡淡的、幽幽的,飘逸过来,萦绕在身上。邓跃东
湖南洞口县人,1974年出生,行伍出身,在《人民日报》《读者》《散文》《天涯》《青年文学》《美文》《散文选刊》等刊稿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