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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种

  黎明的一点微弱的亮光是从窑门上方的哨眼里透进来的。粮子老汉一声呐喊:起来套犁!他的嗓子虽然干哑了,但语气是坚定的。我睁开眼睛一看,粮子老汉蹲在炕头正吃烟,搁置在窗台上的煤油灯的灯光静止不动。我和同村那个叫大华的穿上了衣服下了炕,从隔壁的窑里提出来犁,拉牛,套犁。
  粮子老汉背着玉米种子,提着溜种子的竹笼子走在前面,两张犁、两个人、四头牛走出了院畔。启明星依旧挂在东边的天际。没有一丝风。亮光正在从目光所及的东边向西赶。两张犁铧把播种的日子扎开了一条缝。大华走在前边,我紧跟大华,粮子老汉跟着我溜种子。播种的诗意就在于收获——春种秋收。农民们谁都知道,他们埋在土中的种子,也是希望。如果连种子也无法埋进土地里,收获就是奢望。确实也有这种时候,一个春天不落雨,犁铧插进土地里,土地发出了干燥而明朗的响声,牛和犁走过去,被扬起来的尘土掩埋了,我们好像穿行在雾霾之中。可是,农民们依旧按节令播种,因为,他们心中那团希望的火不曾熄灭——希望播种以后落一场透雨。播种看似在毫无希望的土地上进行——其实,希望在农民们的盼望中、在他们的心里。
  犁了两个来回之后,山里的天“哗”地亮堂了,山头好像闪到了两边,山谷也开阔了许多。四头牛勤勤恳恳地迈着步子,我和大华扶着犁。犁地,不用吆喝牛,也不用挥动鞭子。我抬眼去看东面的山坡,在坡地里播种的牛和人,好像挂在半山腰,仿佛贴在窑壁上被烟熏黑了的年画一样,静止不动——用他们的眼光从东边看我们,肯定也是这样的。
  太阳从东边的山头上爬上来了,对面山坡上的阴影悄悄地向沟底里溜去。天空大蓝大蓝的,不见一丝云,一场春雨过后,山里被清洗了一遍,到处青翠欲滴,空气十分清甜。从半山腰的远处眺望,山沟里一缕白烟正在袅袅向上,一团一团墨绿的树木伫立不动,山坡上嫩绿的青草像一只只乖觉的小猫卧在主人眼前,享受着太阳光的抚摸。整个山谷中,除了从远处传来的吆牛的长腔短调以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犁铧干脆地切断埋在土地里的芦苇根的声音,只有牛的喘息声,只有山地发出的隐隐约约的声响,如同人的心脏在跳动。这山谷,这播种,这清晨,是一幅油画,画面上斑斓的色彩触手可及。
  被犁铧翻开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清香,一缕清香灌进肺腑,如同清水一般,洗濯着不断闪现在我脑海里的两个字——饥饿。太阳已经老高老高了,牛的喘气声越来越明白——它们已经疲惫不堪,四头牛勤恳的脚步迟缓了。大华用最难听最粗俗的话骂牛——把牛八辈子的先人也骂到了,牛还是不多迈一步。我们已经不忍心用鞭子打牛了。我明白,我们播在土地里的是种子,也是我们和牛的汗水、精力、意志和坚韧。播种不只是一种劳动,也是我们和土地的较量。一代一代的人最终会被土地打败,埋在黄土中,可是,我们不能失在播种上,没有播种,哪里有收获?这个道理很简单。
  粮子老汉是我们三个的头儿。他不发话,我们只能在饥饿中折磨,在疲惫不堪中继续播种。粮子老汉年轻时在新疆当兵,他的意志力像山里的石头一样,我们虽然才二十岁,却不是他的对手。拖着沉重的犁——尤其是到地头回犁时,觉得那张粘着泥土的犁头有好几百斤重。人和牛一样,又饥又累。声音世界消失了,连牛的喘气声也听不见了,只听见“饥饿”两个字在不断地敲打自己。我拣一根芦根,放在嘴里嚼动着。如果脚下的湿土是粮食,我将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吞食。没有如果,只有土地。我憎恨这土地,它是折磨我的元凶。饥饿改变了我的思维——一切美好的事物被饥饿所撕裂。粮子老汉终于说了一声,卸犁。我把牛轭头从牛汗湿的脊背上卸下之后,趴在湿湿的土地上让脸颊贴在地面上,狠劲地嗅着。我连爬起来走回院畔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听见,土地在微微喘息。
  回到院子里,我和大华去牛圈里收拾牛粪、垫圈。粮子老汉开始做饭。我们刚收拾完,粮子老汉就呐喊:吃饭。舀在碗里的玉米糁子只有六成熟,连七成也没有。我们哪里在乎生熟,端起碗向嘴里填,连烫也不顾及了。
  当我吃毕饭,站在院畔,看着连绵不断的群山,看着在对面山坡上晃动的人影,我恍然明白:播种的神圣是对饥饿而言的。如果连空气也能填饱肚子,我们就不需要播种了。冯积岐
  岐山人,省作协原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村子》等10余部,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我的农民父亲和母亲》等10余部。《村子》获省“五个一工程”奖、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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