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了,文化生活不好退休,尤其是文化人。
就说我吧。我本是作家,爬格子的,退休后却想画画。起因是我头晕,不好在大城市过夏,想去乡下老家消暑。但那里已没有什么可应用的“家”了,于是经朋友张罗,决定去周公庙。庙在《诗经》中所记载的那个古“卷阿”里。我知道那里有许多古树,形象很美,“人老丑兮,树老美兮”。著名画家石鲁在世时,曾到庙里画过古柏;另外又勾起我小时候的理想——做一个画家。初中毕业后要考美院附中,被班主任挡了“驾”,从此便一直没有机会学画。这回真乃天赐良机!那里气候很适合于我,管他什么民谚所云:“人过三十不学艺。”想画就画,只是不要想成个什么“家”,能务务心荒就行。
画铅笔画?我给自己摇了头,不喜欢。国画?挤在这个行当的人太多。油画?艾青当年就是去法国学油画的,回国后却做了诗人,对我也有点不宜。水彩画?一摆开就是一大摊,甩得赤橙黄绿青蓝紫到处都是。我要干净利落!我只要一张纸、一支笔。朋友说,那你是要画钢笔画?不,不要钢笔,我要中性笔!这个更方便。朋友又问:“你是要画‘中性画’?可惜还没有这一种画体。”我笑了:“不妨叫它‘硬笔画’,硬笔书法不是早就有了吗?”从此,我开始了我的新文化生活,画硬笔画,专画古树。
于是2014年7月8日,我去了唐初就修建的周公庙。那里古树森森,我先选中一棵1700多年的古槐。我觉得那暴裂的树皮,干枯得沟壑纵横,浑身的枝叶都在“飘风自南”(语出《诗经》)中冲动得颤抖。我像一只择枝的鸟儿,绕树三匝,选定了方向;又远远近近,来来回回,丈量了几趟,终于选定了合适的距离。我打开画夹,捉起我的中性笔,一会儿轻勾慢点,信马由缰,一会儿笔飞墨舞,“凤鸣高冈”(语出《诗经》)。
我在这里画了三天后,处女作《古槐》问世了。我总算找到了自己!接着我又瞄准了两棵都是1300年的同龄柏。仰视那古树坚挺的光秃秃的树顶,给我的感觉却不是颓唐平庸,而是“刺破青天锷未残”的诗意。那些在天空蜿蜒的干枯虬枝,给我的印象却不是零乱陈腐,而是像凝固了的飞动的闪电;腰部尚存的苍青密叶,给我的暗示,远不是生命的最后挣扎,而是还要永生的呐喊。两周后,它们的形象都活灵活现地上了我的画板。人们称它们为唐柏汉槐,我称它们为周三公:周公、召公、姜太公。他们的作为、思想,都是为中国几千年文明史起过重要影响的。
于是我将三棵古树并列在一起,起名《周三公颂》。我对画笔的体会是,中性笔粗细型号多,可以按需换芯,特别适合画古树。
我得心应手地画到9月,天凉了,不料浑身奇痒,痒在了心上,一检查,我患了湿疹。原来,成天站在草地上画画,太阳晒起的湿气钻入肌体,就染上了这种麻烦病。两手一直不停地挠痒痒,我无可奈何地中断了画画,痛苦极了。托朋友,找名医,看了七八次,痒得轻了。此后我改变了我的工作方式:先反复观察,再按需要用手机照出若干照片,拿回家慢慢画。例如我去临潼画古树,经调查选定胡王小学操场的“护王槐”后,边观察,边照相。传说刘邦和樊哙逃离距此十里的鸿门宴,跑到这棵树下时,忽闻项羽追兵将至。其时已是夜间,再加上迷了路,两人赶忙躲到树后。刘邦给槐树许愿:“只要保我一命,我日后做了皇帝,定要封你。”刘邦逃过一劫,做了皇帝后,百事缠身,竟忘了还愿。后经樊哙提醒,刘邦封此槐为“护王槐”。两千多年来,这棵树依然保存完好,枝叶繁茂。为了表现它的英雄气概和高尚品德,我五易其稿,用了一月时间,才算完成。
来看画的行内朋友,评价枝干和树叶是“龙飞凤舞”——这正是我所追求的艺术效果,也是表达主题思想的需要。画完“护王槐”,听朋友介绍,华清池有杨贵妃手植千年石榴树,何不去画?我先去参观,再翻资料,既了解了杨贵妃的复杂历史和纷杂的评价,又确定了我的观点,便画了中央电视台拍摄放映过的一丛三棵贵妃手植石榴树。画完后,我觉得还不尽兴,又写了两篇散文。忽然想到,应该画出春夏秋冬形态各异的四季贵妃石榴树。当时已是隆冬季节,我就开始创作。用三个月时间,画出了我心中的四季贵妃石榴树,并配了《贵妃手植石榴四季歌》四首古诗。在四幅画中,我着重用了树姿、果形表现杨贵妃能歌善舞、以肥为美的个性特点。给画配的诗中表现了李杨爱情的悲剧性:渔阳鼙鼓动地来,此恨绵绵无绝期。
此后我还画了大型《甘棠遗大爱》《槐荫树的故事》等记录了红军长征和民间爱情传说的“故事树”。总之,我是专拣有好故事的古树去画。
在我的五年新文化生活中,我发现历史养育了古树,古树又记录、张扬了历史。所以我在发现古树的同时,也调查着历史。画古树的过程,就是我酝酿、构思古树散文的过程。画完成了,散文的腹稿也就打好了。画画使我的老年生活又多了生机和乐趣,更加充实,头晕病也便减轻了。最近,我选了我的70幅硬笔画作,在朋友的帮助下,浸沉在筹办我平生第一次个人画展的兴奋之中。徐岳
一级作家。曾任省作协《延河》主编,已出版200多万字作品。在北京、上海、新疆和浙江等地获文学奖共17次。有小说被天津电视台拍摄为电视剧,被陕西、湖北等地改编为秦腔、花鼓戏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