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
最初,是在许冬林清淡简约的文字里捕捉到“光阴慢”这三个字的。尤喜其流淌出来的那份静谧与安和之气。之后,每当被一些火急火燎的琐碎和烦冗裹得无处藏身时,总在不知不觉中,向往和靠近她这般的境界。
有一段时间也试着慢下来,顿时觉得,原本生活里的一切细枝末节即刻有了画面感,亦有了令人回味的惊喜。比如初夏,温热的风入了荷池,若慢下步履,细细打量那湖面,一定会有“水面清圆,风荷举眉”的灵动来;比如,独立桥头,细细看那一抹夕阳,徐徐地在天边涌动,这慢,是可以入诗入墨的;再比如,读木心的《从前慢》,其中一段这样写: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也很慢,车、马、邮件都慢……好像后面还有什么,说得更慢条斯理,可惜我想不起原文了,大抵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一再描摹,主要还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喜欢。真的,这些细碎日常,说尽了“慢”的好。“慢”里有淳朴的过往和耐心的倾听;“慢”里,一个孤独的旅人,走在清冷的车站,看着小店门前豆浆腾起的热气,一瞬间,心就暖了。他一定想走进去,接一碗这俗世的安妥,然后,继续赶路。
写到此处,突然想起前阵子读过的《从文家书》,很厚的一本书。书里,身世显赫的张兆和与一代文学大师沈从文,在美丽的湘西和繁华的北平之间,用一张信纸、一支笔,还有两颗滚烫的心,传递着真挚而温暖的夫妻情谊。我一页页翻着,一行行读着,读那些有着星星和月亮、有着风霜和雪雨的夜晚,一些心意、一些琐碎、一些社会百态,都被他们谆谆写在纸上,装进信封里,从一个窗前到另一个窗前,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一路颠簸,时光慢慢,而情谊长长。读罢,不免感慨万分。若一日,我也开始这般的同某人通信,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我们其中一人,会不会也同1938年的张兆和一般,在战乱的北京城里感叹:“在这种家书抵万金的时代,我应是全北京城最富有的人了。”可惜,这样缓慢温暖的旧时光,大抵只有在梦中相见了。
忽又想起,很多年前,带孩子去植物园。行走街边,要通过很旧的一栋楼,的确有些年头了,黑乎乎的墙面、破旧的木窗户,连垃圾通道都是脏兮兮臭烘烘的,路人几乎掩鼻而过。要说的是,这座旧楼,我来小城的时候就有了。楼上住的多数是老居民,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子,说着杂七杂八的方言,以河南话居多。中间的单元里,有位戴花镜的老大爷,厨房紧靠大马路,应该是违规加宽的,比其他住户要伸出来一些,窗户上挂了一串又一串小吃袋子,以及风筝、玩具什么的。无论刮风下雨,那窗户总是开着。大爷坐在外面,向过路的孩子兜售货品。他胸前挂着的黑色小包里,一角、二角、五角、一块钱,
大爷一张张不
厌其烦地数着。
数着数着,日子
就过去了。
夏天时,大
爷多数躺在树
下的藤椅上。姿
势很随意,趿拉
着拖鞋,敞着胸膛,眯着眼睛,阳光和晚霞一寸一寸从他身边走过。我能看见大爷额头上细密的褶皱,手背上鼓起的青筋,甚至脚后跟上长满的老茧,在阳光下,亮堂堂的,向我诉说着,属于时光和年轮的沧桑和斑驳。
很快,冬天到了,西风猎猎,清寒漫天,大爷依然坐在树下。他头戴旧棉帽,用一件旧军用大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缠条旧棉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乐呵呵地看着每一个过路的人。我不知大爷姓甚名谁,时间长了,心里却莫名地和他亲近起来。那个时候,孩子正上小学,每天都要接送,经过这里时,总要停下来,给孩子买个小手枪、一只小风车,或者一瓶子薄荷糖什么的,消费点,才算走得安心。大爷账算得很清楚,数钱、找钱一点都不马虎。最难忘他的微笑,很满足,仿若日子就是这些零碎的小钱串起来的。
不知不觉中,孩子上初中了,我也搬到新校区上班了。平日里,很少走和家相反的那个方向了,偶尔去,也是周末外出或者饭后散步会走一走,见大爷一直守候在此,衣着不变,货品不变,微笑不变。那一瞬,莫名地亲切和动容。
大爷居住的旧楼什么时候被拆掉了,我一点都没留意。只记得再经过这里时,正在起高楼,老大爷去了哪里,无从得知,他老人家身上留存的粗粝而缓慢的旧时光,也无处可觅了。不知怎的,心中总有怅然,也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想起他旧得褪色的白色汗衫、黝黑发亮的旧藤椅、边沿开裂用白布缝补的旧蒲扇,以及他家厨房那扇掉了漆皮的绿色窗框……这些旧物件,城里大多数人家早已不用,可老大爷却一直钟爱着,不舍丢弃,大抵也是不舍丢弃那些缓慢的旧时光吧。想到这里,我谆谆告诫自己,在愈来愈繁华旖旎的大千世界里,要像老大爷一样,时不时地让自己急促奔波的脚步慢下来,远离心浮气躁,不苟言笑,不畏清苦,去蹚过每一个春夏秋冬、每一处山高水长。
我是这样想的,后来亦是这样做的。我要让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慢下来,心绪和文字慢下来,从容地度过余生。或许,在很长一段时日内,我会一直坐在这里,安静记录我在岁月深处的浮光印记。它们或长或短、或深或浅、或远或近,都无关紧要了。我只需将它们一一妥帖地安放于此,照亮我前行的光阴深处,莫失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