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侠 中国作协会员,陕西青年作家协会副会长,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著有散文集《弱水三千》《辽阔的蓝》《我们身边的空缺》,长篇小说《野百合》等。曾获中华铁人文学奖、冰心散文奖。 当我乘一叶小舟轻轻飘向乾坤湾的时候,被黄河两岸壁立千仞的悬崖给骇住了,那一层层岩石整齐而均匀,见证着时间的巨大威力。每一层岩石里都埋藏着无数秘密,被时间带入了永恒。而岩石缄默,黄河缄默,风吹过脸庞,同样缄默不语……
相传,中国第一个哲人伏羲曾在乾坤湾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哲学便从这里滥觞。也使得我们的生命浸润在太极哲学的优美思想里,充满着诗意和睿智。
而黄河岸边的生活是艰难而枯燥的,一针一线一炊一饭都要用自己的手去创造。女人除了上山种地之外,还要做饭洗衣拾柴喂猪纺线织布。尽管她们容貌端正,五官秀丽,皱纹却过早地爬上了面庞。黄河边的男人个个以吃苦耐劳闻名。粗糙的脸和因劳作而略略变形的手是光阴留下的记录。可是,他们的生活绝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除了劳作还是劳作——他们有秧歌。
有了秧歌,一切犹如一碗白饭里加了盐,生活立刻变得有滋有味。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黄河边的小小村落那么安宁寂静。她既不关心世外的热闹,世界也早已忘了她的存在。
听,是谁擂响了秧歌大鼓?是谁拍起了嘹亮的铙钹?平静的村庄被撩拨得躁动不安,刚刚刷完锅的大嫂来不及解下做饭的围裙,刚刚赶羊进圈的大哥来不及丢下羊铲,人们急急忙忙从四面八方涌向村子中央的打谷场。今夜,他们在这里狂欢!简单的十字步让大嫂扭得妖娆多姿,背着羊铲的大哥却诙谐有趣。此刻,他们都不再是被生活压得弯腰曲背的人,有了舞蹈便有了乐趣,让烦恼和煎熬暂且靠边。
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舞蹈,从两千年前的汉代画像石上,我们就看到过这样的秧歌舞蹈:我们的祖先穿着短褂,腰上系着长长的绸带如痴如醉且歌且舞。也许因为祖先的遗传,我们的血液里有着天然的艺术基因,虽然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狂欢活动,抬脚便自然而然地合上了舞步的节拍。
对于祖先,曾经年少的我们毫不关心,那时我们向往着前面的路,远方的远方充满了诱惑,那里有我们想要的一切。然而走了很多的路,有一天转过身体回望走过的路,才依稀看到祖先的面容。也许我们走过的路正是他们向往的远方。那时对于祖先来自何处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隐隐约约地知道他们来自于东海之滨,在某一次灾难中背井离乡来到了黄土高原。那么,他们是不是从延水关这个古老渡口踏上黄河西岸土地的呢?无数的战乱和饥馑以及国家的号令,使得祖先离开了家园,一路向西迁徙,直到栖息在今天又被我们称作故乡的某个异乡。
我无数次地想象我们的祖先是怎样踏上从故乡到异乡的路,也许我的祖先和你的祖先骑着青骢马并辔而行,在温暖的春天走过“平林漠漠烟如织”的大平原;也许我的祖先和你的祖先在年轻的时候,满怀豪情渴望征服世界,面对滔滔黄河,在一个月明之夜,结伴泅河,从此结下生死之交;也许你的祖先和我的祖先肩上挑着全部家当,挈妇将雏,一路彼此照应;也许我的祖先在饥寒交迫中还曾领受过你的祖先一碗薄粥的恩惠,这样一个原本要中断的血脉便延续了下来……
因此,我要感谢每一个人,哪怕我们仅仅是擦肩而过,哪怕我们曾彼此猜妒和伤害。因此,我将原谅生命里遭遇到的痛苦。因此,我将满怀感恩之情生活。
今天,当我站在祖先在迁徙途中曾经路过的地方,猜想每一处的河山,细细追究可能隐藏着祖先脚印的荒径断崖……
河山静穆,看到了一切也收藏了一切,而岁月将祖先的踪迹和气息深深埋入地下或者化为轻烟,使人无可追寻。然而,今夜的秧歌舞蹈让他们的音容笑貌纷纷复活,他们和我们一样肆意挥霍着生命里单纯的喜悦。
这一夜,村子里所有的人在皎洁的月光下,沉浸在欢乐里,复制着我们的祖先曾经的欢乐。我也加入其中,瞬间,我便成了祖先中的一员,在千百年前,在皓月之下,在群山之间欢乐地舞蹈。尽管生命忽如白驹过隙,但是此刻,我们同在黄河岸边绽放着生命里所有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