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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夏花
    赵丰    西安市鄠邑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集14部,《声音与物象》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孤独无疆》获第三届柳青文学奖,《泥土颂》获第二届孙犁文学奖、首届红豆文学奖。

  生如夏花。这是印度诗人泰戈尔的比喻。诗人以草木喻人:“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妖冶如火,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乐此不疲。”
  将生命的意义交付给夏天的诗人,其内心燃烧着怎样的生命激情?“我像村里最年轻的人一样年轻,像村里最年迈的人一样年迈。”这是泰戈尔人生的定位,生命的守望。字里行间,填满了对乡野的忠诚。“对于你,我犹如黑夜,小花朵儿。”
  在我看来,泰戈尔永恒的诗篇是奉献给乡野的鲜花,而他本人,则更像是手捧鲜花的土地求婚者。
  是泰戈尔的这句“生如夏花”,纠正了我长久的一个误区:草木都是在春天开花的。
  这个误区,源自于年轻时所崇拜的一首首诗。它们都在发出同一个声音:春花烂漫。
  为了印证泰戈尔说过的话,我开始了认真、仔细的观察和寻找。用生命的一部分精力来验证“夏花”这样的词语,在我还是第一次。
  那样的过程,我充满了愉悦和幸福。
  夏为大,至为极。夏至的节气中,阳气达到极致,我要说的天下草木,在这个节气里也繁茂到极致。
  三年前的那个夏至日,我记录下我所居住的小城里一些开花的草木,现在晒出来见见光:
  农技中心院子里的紫薇花绽放了,最先绽放的是白色的那种。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然而紫薇的花期听说可以长达三个多月,可以说是百日红了。晚上,打开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才明白,那怒放的紫薇,原本是一个等待爱人眷顾的女子。
  文化馆门前的木槿也开花了。从某本书上看到,绽放的木槿花到晚上会闭合,第二天再展开花瓣,真想与它相守一夜,瞧瞧它闭合的整个过程。还有合欢,也开了好久了,没有想到,夏至前的一场雨,会让它绿色的羽状复叶更加秀雅,花朵更加娇嫩,让我眼前一亮。
  文庙广场公园的睡莲开放了,红、粉黄、白色三种。绣球花、马缨丹开得艳丽,还有紫叶的酢浆草,花是淡紫色的。李氏牙科门诊所的院子种着凌霄,橘红色的花朵引我注目,想不到,凌霄的花期居然会这么长。画展街路边绿化带里面的萱草,黄色的花朵如燃烧的火焰。夏至已到,散乱的草茎上,最后的小花依然如鹰喙般倔强。
  在寻找夏花的过程里,童年的一些记忆浮出脑海。童年,我是在沣河边的秦渡镇度过的。镇子许多人家的院子都种着一种叫鸡蛋花的植物。不是鸡蛋,只是花。花瓣的颜色是这样的:五分之三是白色,从外叶面渐渐过渡到花心,花心是淡淡的轻柔的黄色。外面的白色像蛋清,里面又像蛋黄。这就是花名的缘故了。一到夏天,鸡蛋花香的味道会飘满小镇。依稀记得,西街的拐角处,一棵鸡蛋花树的枝叶从别人家的院子里伸出来,缀满花的树冠在风中轻颤。每每从下面经过,香气就在头顶飘散。夏天的阳光越盛,花的香味就越浓。风一吹,娇羞的花悄无声息地朵朵落下。它的花瓣具有质感。我弯腰捡起一朵,手摸着,有点绒布的感觉。
  在阅读泰戈尔之前,我是很少观察大自然的人,只是沉浸在东西方哲学的书页里。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在观察了小城的草木开花之后,我才猛然发现,我所居住的小区里的那棵石榴树,原来是在夏天里打开花朵的。小小的、红艳艳的花,带着皱皱的帛的质感,羞答答地从叶丛间探出来。这样的景致,我见过好多年了,印象里却总以为它的花期是在春天。
  对一些司空见惯的物象,人们往往不留心,保留着错误的认知。
  去年初夏,我在写着一篇关于伴地莲——又名葱莲的散文。那名字虽然动听,其实不过就是一种野草。对野草我没有研究,就照着书上描述的样子在田野里寻找,终究还是分辨不了。于是,我打了一位画家朋友的手机,他说正在涝河东岸的一片荒草滩作画。我想起来,他曾告诉我,他的夏天大多是在野外过的,他画过的野草野花就有上百种。他说,你来呀,这儿遍地都是,都才开花。满脸汗水地赶到,他用画笔指着脚旁的一棵草说:就是它。我蹲下,虔诚地俯视着它:葱一样清秀碧绿的叶子间,伸出不足指甲大的白色小花,迎着夏风轻盈摇晃。其实,它普通的长相我是屡见不鲜了,田间、地头、山坡、沟畔、河边到处都是。只是,我从来没有留心过它是在夏天开花的,而且花期贯穿了夏天的始末。
  夏天开花的小草有多少呢?如果不是植物方面的专家,很少有人能给出答案。
  是的是的,沉陷在庸碌或是功利之中,谁会在意脚下一棵野草的开花呢?
  从此,对于夏天,我喜欢使用“打开”这样的描述。
  冬天用什么词呢?收缩。
  农人喜立夏,他们盼望了一个冬春的小麦开始抽穗扬花,灌浆。小麦的花朵,实在渺小不过。盛开之时,也不过像细碎的晨露,宛如刚刚落下的霜花。北方宽阔的大地上,一望无际的麦花,仿佛精神图腾的图案,与农人朴实的生命息息相关。
  夏日开花的不仅有草木,还有如花灿烂的女孩们,尽情绽放自己身体的芳香。街头,走过打着遮阳伞的少女。她们穿着超短裙,戴着遮阳镜,露着肚脐窝,开怀地笑。看看她们的脚吧。不穿袜子,脚指甲涂抹得五颜六色,清凉的冰蓝,娇嫩的粉红,神秘的深紫,富贵的粉金……脚指头一个比一个更急不可耐地想出风头。还有的,在脚腕处缠绵地绕着一根精细的足链。夏天的风情,便都归于足下了。我有时想,夏天像是专为女孩们设计的。
  令我欣喜的是,现在,不仅女孩儿,有的中年女性也开始朝着年轻化去了。只是,她们不像女孩儿那般用大红大绿装饰自己,而是从头到脚都使用淡色、浅色。如果说,女孩儿将自己打扮成玫瑰、牡丹,而中年女性则是丁香、百合。
  对那些把自己打扮成花朵一样的中年女性,我从不皱眉指责。既然活着,就要如泰戈尔说的那样:生如夏花之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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