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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树年轮
黄崎
  推开老宅院门时,锈蚀的铜环叩出半阕呜咽的残章。青砖缝钻出的野草依旧倔强,只是那棵枣树比记忆中又瘦了几分。细瘦的枝干像支蘸满墨汁的狼毫,在湛蓝天幕上写满无人破译的诗行。
  爷爷总说枣树是“倔骨头”。那年他拄着竹杖,把枣核埋进翻新的泥土时,枯瘦的手青筋暴起,他说:“树要长,先得把根往暗处扎。”我蹲在旁边数他手背的褶皱,却没听懂这话里的深意。直到某个暴雨夜,枣树在狂风中弯成满弓,枝丫几乎要触到地面,可待风歇雨霁,它又抖落一身水珠,将新抽的嫩芽举得更高。这棵细瘦的树,竟把天际线当作丈量生命的标尺。
  可它又是最懂得弯腰的。夏末的午后,细长的叶子会忽然害羞地卷垂下来,像羞赧的少女掩住绯红的脸颊。我常疑心这树通人性——它把刺向天空的锋芒都化作果实的甘甜,用最低的姿态捧出最饱满的馈赠。爷爷总在这时眯眼笑着说:“树比人懂事,知道把根扎得越深,果子结得越甜。”
  收获的时节是院里最热闹的。奶奶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竹篮在枝丫间游走如蝶。我仰头望着她花白的发髻在枣叶间忽隐忽现,觉得奶奶和枣树竟有几分相似:同样清瘦的身形,同样布满岁月刻痕的枝干,同样把最甜的部分藏在最朴实的模样里。
  暮色初临时,奶奶将竹篮提进灶房。陶钵与木勺相碰的叮当声里,蒸锅腾起的白雾带着枣香漫过窗棂。我追着那缕甜香跑进厨房,只见奶奶正用银勺搅动陶钵里的枣泥,琥珀色的浆液“咕嘟咕嘟”吐着泡泡。
  枣泥馅饼的香气便在这叮当声中悄然漫开。爷爷坐在门槛上卷烟叶,烟圈与炊烟在枣树枝丫间缠绕。我趴在石桌上偷尝枣泥,烫得直呵气。奶奶便用沾着面粉的手指戳着我额头说:“小馋猫,等月亮爬上枣树梢才能吃。”
  如今站在树下,树皮皲裂的纹路里还嵌着当年的枣泥碎屑。我伸手触碰那些虬结的枝干,忽然懂得爷爷说的“根往暗处扎”——原来最深的牵绊不在枝头,而在地底看不见的地方。奶奶的陶钵还收在橱柜深处,边缘的枣泥渍早已凝成褐色的年轮。
  前日试着复刻枣泥馅饼,却总觉少了些什么。直到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眼镜,恍惚看见爷爷坐在门槛上卷烟,奶奶踮脚摘枣的身影在雾气里忽明忽暗。原来最甜的从来不是枣泥,是那些被枣树筛落的月光,是砖缝疯长的野草,是时光深处永不褪色的温度。
  暮色渐浓时,有燕子掠过枣树枝头。我忽然明白,这棵树早已把年轮刻进我的血脉。就像奶奶留在陶钵边缘的枣泥渍,像爷爷埋在花盆里的枣核,在记忆深处悄然生长,年复一年,结出永不凋零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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