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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怀表
◎孙谦

  孙谦:当代诗人,上世纪50年代生于宝鸡,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苏菲绝唱》等多部。曾获台湾《蓝星诗刊》“屈原诗奖”、首届悉尼国际汉语文学奖、北京国际诗歌奖、天铎长诗奖等。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讲过一个关于中国人从动物的眼睛里探测时间的故事。
  有一天,一位传教士在南京郊区散步,发现忘了戴表,就问旁边的一个小男孩什么时间了。那男孩先是踌躇了一下,转身抱来一只肥大的猫,他就像人们讲的那样,向猫眼里看了看,毫不犹豫地说:“现在还没有到正午呢。”确是如此。
  我的身边也常常能够碰到那些不用钟表,仅仅依靠一些自然物就可以测定时间的人。这些人大都是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人。当有谁问到现在是什么时间时,他只消看看就近的一棵树木或一座房子在日光下的投影,就可以告诉你一个大致的时间。当那自然物的投影和日光重叠了,他就会说,现在到正午了。当那自然物的投影向西偏移了,他就会根据那偏移的角度,告诉你现在是晌午几点,基本上没有大的偏差。
  我没有凭借动物的眼睛、树木的投影来确认时间的本事。打从记事时,我的时间概念是从一只怀表开始的。
  那时少不更事的我,会猝不及防地把手伸进祖父的怀里去掏那只宝贝一样的怀表。祖父就假装愠怒地把我的手拿开,然后把表从怀里掏出来,小心地打开表盖,让我看一看走动的表针,又把那表整个贴在我的耳朵上,让我听听“嚓嚓”的声音:“是啊,时间不过如此,它就是三根会走动的指针,就是那指针走动时的声息。”
  离祖父去世的时间已有三十年了。现在,祖父的怀表通过父亲的手传到了我的手中,我能确认的是,父亲将祖父的心爱之物交由我来保管,其中必然包含了血脉传承的意思。而我此刻在想的是,关于时间跨度的问题,就是说,通过父亲交给我的祖父遗留的这只怀表,我能否把那因死亡而中断的时间接续起来,把那已经遗失的春秋和昼夜,与过去和未来连接在一起。
  当我的手抚摸着这因光阴被磨去了一部分镀铬层而露出黄铜本色的表壳时,我能够感受到祖父的体温。我的眼睛盯着表针停息的钟盘,我能读到祖父的生动的容颜。那是一张长方形的脸,镶嵌着深目高鼻,显示着端庄,下颌上一丛浓密适中的黑胡须,胡须上厚厚的嘴唇透露着慈祥。
  我上了一下怀表,表的针依然可以走动,只是慢了许多。祖父的形象却在表针走动的变化中快了许多。他脸上、额上的皱纹在增多加深,眼睛在逐渐失去光泽,胡须由花白变为全白。随着光阴的流逝,祖父的形象在这怀表的钟盘里越来越变得飘忽不定、难以捕捉了。更加难以把握的,是那表走动的声息里他心跳的节律;是那表的玻璃盘上映着的他的瞳孔里晨光与晚霞的色彩。
  从卧床到亡故的最后的时间里,怀表一直没有离开过祖父。
  一天,父亲半开玩笑地跟祖父说:“大,那表走得不准了,我给你拿到钟表店里校一下,让人家擦洗擦洗,上点油。”“好着哩,好着哩,我听着声音都好着哩。”祖父说什么都不肯把怀表让别人拿去。他的神志时清时迷,清醒的时候就会把表从怀里摸出来上上弦,然后放到耳朵上听听。他认为表只要还有“嚓嚓”走动的声音,就是好表,时间当然也不会错。
  现在我也不能说祖父的时间错位了,已经偏离了世界认定的标准时间。那是一个老人、病人自己的时间,尽管他认定的时间有时晨昏颠倒。时间在很多情形下是有着个人特质的,我们谁也不能否认个人时间的存在。谁都不能否认,我们每个人都有那痛心疾首、刻骨铭心或灵思一现的时刻,那正是时间在我们心上留下的刻痕,它于每个人是独有的。
  祖父的这只怀表是瑞士产的欧米茄,我不能确定它的生产年代,但是我能确定它停止的光景,它是在三十年前深秋的一个夜晚,我的祖父呼吸凝止的那一刻,它的三根针也是在同一时刻停止的。从那一刻起,由这只怀表所承载的时间就中断了,据我所知,三十年来我的父亲从来没有佩戴过它。从父亲手里接过它的时候,我感到它的分量,那是时间的分量。祖父一直是用这只怀表来确认时间的,它绝对有别于从猫眼里和树影里看到的时间,也有别于任何钟表所确定的时间,这个时间是独有的。这个时间于我也是独有的,这个时间是事实在消逝的途中通过感觉而追溯到的心灵踪迹,它有我童年的影像,它是印象在语词中构成的回忆,我看见它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过去和将来都存在。
  (肖像作者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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