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亮：1975年生，山东胶州人。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诗探索˙新诗选》主编。现居北京。

　　
　　在古城墙上听风
仿佛很久已经没有这样的感觉
秋风从远处的山上吹来
听觉的口子突然开朗起来
久违的被屏蔽的声音汹涌而至
有树叶轻轻摇动的声音
有小动物窃窃私语的声音
有果子掉落滚跑的声音
有溪水潺潺流出碎银子的声音
有站立的石头风化成人形的声音
有你嘿嘿笑出鬼魅的声音
有母亲烧火做饭风箱的声音
有父亲翻土的声音
有祖父用钢钎刻凿石头的声音
有守关者将月亮摸薄的声音
有小兵捂着自己的伤口喊娘的声音
——黑暗中，他从尸堆里爬出
卑微地在历史缝隙里穿行
最终来到这里，走进了
一个双眼微闭，近乎石化了的人

荒漠
过了宁夏，大地仿佛被倾覆过来了
隐藏着绿色和无穷的秘密
车飞了好久也不见一棵树
那些草一棵棵是蜷缩着的
草叶收缩成刺球状，如果你不小心
动它一下
手指就会被刺割出血来
好久也不见一个村庄一个人
只有漠野连着漠野，山脉连着山脉
偶尔会看见一些坟墓
用巨大的卵石垒垛起来
再在周围围成了一个圆圈的小院
抵御着无边的沙土和荒凉
古老的贺兰山在远处横亘着
仿佛被巨灵刀斧横砍竖凿而成
释放着原始的伟力
风吹过来，也许是海拔的升高
耳朵忽而昏蒙，忽而鸣叫——
刹那间，我生出了恍惚
竟然听到了恐龙的呐喊
让我怀疑这些大东西并没有走远
它们就在隔壁的维度空间里
或者就在这荒漠深处
贺兰山深处——

骆驼
它们在漠野静静地吃草，那些草
都是带刺的，像些铁蒺藜，
它们却从容地咀嚼，吃得很香
它们的沉稳让我感觉
那些沙土，那些卵石，那些荒凉
也同样会被它们嚼碎，消化
它们也经常会向远处久久凝望
仿佛一群古铜的雕像
风吹着它们巨大的身躯
任凭光、沙尘或别的什么
从眼前飞过
它们眯着眼睛，一动不动
一声不吭——在阿拉善
我没听到过骆驼的喊叫
我很好奇它们的喊叫
到底是怎样的
那一定是能裂开地壳的声音
一定是可以让山峰摇动的声音
可现在，它们依旧隐忍
有的只是深沉的喘息的声音
我想走过去问候它们：
嘿！您好，骆驼！骆驼，您好——
我想搂着它粗硕修长的脖子
饱经沧桑的驼峰
眼含着热泪喊出一声老父亲
腾格里沙漠
浩瀚无边的沙丘在远处与天交接
犹如大海
沙子很黄，很细，很干净
有人悄悄抓了一把
放在了口袋里
有人飞快地跑上山丘的顶端呐喊
摆出了各种飞的姿势
如果不是有人拉着他
我怀疑他真能从这里飞起来
有人跪着，把额头抵在了沙上
在心中默念着什么
仿佛会从此得到什么能量
有人在山丘上撒着欢打滚
我听到了她身上响动着隐形铁链
睁大眼睛，感觉这沙漠里的沙
还在继续增多，沙丘还在增高
“像个巨大的沙漏——”
想到这里，我的身体
不由哆嗦了一下
小心地向四周观察再观察
这沙漏的边沿到底在哪里？
到底是谁在操纵着这个沙漏？
可腾格里除了空旷还是空旷
只有阳光用它怜爱的眼神
看着我们

镇虏关
关口洞开，关门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任凭关外浩荡的秋风
肆意吹进了关内
涂染着漫山遍野的
枣树、柿树、板栗
关口如今已无人来守
不远处是个守关人
繁衍而成的村子
除了鸟鸣虫鸣，再没动静
仿佛刚从历史的厮杀中撤出来
在梦里任秋色涂染了家园
门侧有两个旧沙发是空着的
手刻的棋盘上粗陋的棋子
散落了一地
——据说是放羊人的摆设
可放羊人也不知所终
只见山腰处的石人
赶着漫山的石头
城墙很高很厚，曾阻挡过千军万马
在此待久了会出现无数幻觉
我曾试着靠在庞大的墙石上喘息
看这城墙能否阻挡住中年的时间
在礼县
在礼县，我感觉每一棵草的深处
有古人
每一棵树根的深处有古人
每一捧自来水里有古人
我经常会对着洗脸水里的人发愣
以为遇见自己古远的祖先
每一群人里都有
牛郎和织女的化身
男的牵牛，扛着原始的犁
女的拿着细软的织物
篮子里睡着的是他们的龙凤胎
我会莫名流出泪水
仿佛自己就是篮子里
长大走失的孩子
朋友说，我们住的隔壁也有古人
以至于我在梦里梦见的全是古人
我们在梦里交谈
醒来后嘴里竟然也是古言古语
把汉装的导游当成古人
把汽车当成从古代
开往现代的时光之车

太西煤矿
巨大的坑窝边上，玩具样的挖掘机
在日夜挖掘，仿佛在抢救着什么
阳光有些渲染，我分明看到了
归巢的鸟群、健美的野兽
灼灼的桃花，数不清的树木
翩然的蝴蝶——听到鸟鸣
以及各种动物的喊叫和喘息
——就像黑夜突然来临
有巨灵的大手将这一切倾覆过来
一切都来不及，全都交给了无常
全成了黑色，成了凝固的碳石
我分明还看见一个人或者一群人
我们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仿佛所有的黎明都与他们无关
他们在角落，在地下
被忽略和遗忘
他们的头、身体、四肢
都是煤灰色的
只有眼睛是红的，唱的歌是红的
风继续吹来，我听到一些声音
在山谷之间久久回荡
——我是煤，我是煤，我有火
我可以让钢铁变为绕指的柔情
我可以送你一个
火光冲天的桃花园
（肖像作者 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