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现居西安。著有长篇小说《红雪莲》《走向珠穆朗玛》等，获第六、七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等，系陕西省六个一批人才、百优人才。
　　那是2010年8月底的一个黄昏，太阳还高悬在喀喇昆仑雪山顶上，下弦月已经在冈底斯山脉上空升起，日月同辉下的戈壁小城狮泉河镇略显温暖，弥散着淡淡金色。孔繁森曾经工作和居住的阿里地委门前，有几棵枝杈蓬勃、却无主干的班公柳。我在树叶卷曲的一棵树前拦车，八公里外的一个村子遭遇洪灾，要去实地感受一下。想必是气温升高，雪山融化，狮泉河水上涨造成的吧。镇上没有开通公交车，出租车也稀少。军车过时，放下手臂，其他车辆，就不管不顾地扬起手臂挥舞。
　　一辆白色小车在我面前戛然而止，车上坐着三位男士，全都伸长脖子问我：你是陕西来的那位女作家吗？要去哪里，全程护送。
　　我惊愕地反问：你们怎么知道？一位说：阿里很少来外地人，尤其是你这种还算年轻、也算漂亮的内地女人，不出三天全城人都知道。上车以后，我说：是的，从拉萨搭乘丰田越野车，日出而行日落而息，逆着雅鲁藏布江颠簸了六天，来阿里恰好三天。
　　另一位说：狮泉河镇离拉萨1700多公里，离新疆叶城1000多公里，尽管是藏西重镇、阿里地区首府，常住人口一万多，全地区七个县总人口不到十万，面积比三个江苏省还大。平均海拔4500米，一年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大约在冬季，四季穿棉袄，氧气吃不饱，属于生命禁区。
　　我说：既然是生命禁区，为什么不搬迁到适合人居的地方呢？
　　立即有人回应：世界上的人万万千，生活在鱼米之乡，是享受生活；生活在贫瘠荒漠，叫熬日子；生活在边疆，叫守边固土。这里地处青藏高原西部，世界屋脊的屋脊，千山之祖万水之源，是印度河、恒河、雅鲁藏布江的源头，位于西亚和南亚之间，军事位置非常重要。阿里的稳定直接抵御外来势力的觊觎，生活和工作在阿里高原的每一个人，都在奉献。
　　我被这陌生又熟悉的话语深深吸引，带着疑惑和不解，开启了深情的探访和追寻。
　　喜马拉雅山脉腹地的一所小学，只有一二年级，不到20个学生，一位公办教师，一位民办教师，所有师生住校，汉文和藏文同时授课。每个月到县城采购一次蔬菜，一个学期买一次大米和青稞面粉。我拎起纸箱里的一个青椒把，刚拎起来，腐烂的青椒就掉下，把儿还在指尖。老师告诉我，每次开学都有迟到十多天的学生，一般是暴风雪天气，家长骑马护送孩子到能通车的地方，乡政府再派车接到学校。夏季领学生到河沟洗几次澡，其他数月没条件洗澡。
　　我问陪同的教育局同志：为什么不把学生送到县城或者拉萨上学呢？他指着莽莽雪山说：这里是边境，如果把孩子送走，家长也会离开，边境地区得有边民居住呀。
　　那一刻，紫外线异常强烈，一只眼睛睁开，一只眼睛闭上，对着连绵雪山、碧青天宇，我久久伫立。边疆的泉水清又纯，顶天的青松扎深根，是耳熟能详的歌曲。这里多的是冰川、冰瀑布、冰舌、冰笋，白雪皑皑最为贴切。没有一丛灌木，更无一棵青松。当然是有泉水的，阳光下的积雪融化成滴滴清水，冰清玉洁，潺潺而去，汇聚成小溪、小河，奔腾大江，穿过雪山，走过草地，最终去往印度洋。
　　边疆的人民，如此近在咫尺，不是放牧就是巡逻、种地，还有就是站岗的成年农牧民，还有花朵般的儿童，天真活泼的少年，他们与边防战士一起，筑起了绿色“长城”，捍卫着祖国领土完整，换来了内地的繁荣富庶，亿万百姓的安居乐业。
　　又一只苍鹰飞过头顶，又一阵稚嫩的歌声响起，又一轮携着雪粒的山风吹过，我对自己说，今生有缘，置身边疆，应该为边疆做点什么。
　　在一个边防哨所，一位19岁的战士对我说：阿姨，非常感谢您，您是我当兵两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是我半年来见到的第二个陌生人，半年前一位首长来视察工作，跟我说过一句话，您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所以要感谢您。两年来，没有见过城镇，没有见过树木，想家的时候，到蔬菜温棚看一眼绿色的黄瓜叶子，号啕大哭一次，就轻松多了。
　　陕西省农牧厅一位援藏人员，于2011年4月在杨凌农科基地购买了600棵苹果树苗，装进木条箱，长途运送到阿里，由于狮泉河镇周边无法栽种苹果，只能埋在地区农牧局院子里，40多天以后，道路积雪融化，才连同在拉萨买的生根液，一并运到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底雅村，那里海拔2900米左右，第二年就开花挂果。紫红色的苹果与雪峰相映成趣，还没有熟透的苹果酸甜中有枣子的味道，直到秋末冬初，大雪即将封山，甘甜得沁人心脾。陕西省果业集团一位老总说，这是他吃过的最甜最香的苹果。
　　2011年6月，我随阿里地区人民医院120救护车，前往距离狮泉河镇80公里处的一个大坂，抢救一位翻车的货车司机，他是一位23岁的普兰藏族小伙子。躺在雪花纷飞的砾石滩上，额头和腹部有凝固的血迹。不哭不闹，表情安静，如同睡醒的藏羚羊，眼睛乌黑明亮，随着风雪吹拂的方向，眼珠不停地转动，泛着晶莹的光泽。抬上救护车，只是输液吸氧，到医院常规检查后，进入急诊室照样输液吸氧。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过道走来走去，常识告诉我，一定有内伤，而且伤得不轻，为什么不做手术，为什么不输血，这不是等死吗？我去询问医生，医生无奈地告诉我，目前还没有开颅手术技术，也无血站。我不忍再看，迎着鹅毛大雪回到住处，忐忑中度日如年，次日傍晚终于打去电话，我被告知，入院四个小时后，他就去世了。
　　这件事对我触动巨大，内地随便一家县级医院就能搞定的手术，在阿里怎么就这个结果。生得艰难，死得容易，真实而残酷。诸如此类的经历，让我深深思考，同一片蓝天下的生命，竟有别样命运。
　　感动使我充实而忙碌，一次次走近土生土长的农牧民、在藏人员、老西藏、援藏干部和各警种部队。有人告诉我，在西藏，牧民丢一只羊，会跑到县长办公室，要求县长帮忙找羊。我也享受着阿里人对我的友情与真诚，到古格故城实地考察，到进藏英雄先遣连战斗过的地方缅怀先烈，到羌塘无人区饱览山河壮美。随河北援藏人员到蔬菜温棚给倭瓜打杈，同陕西援藏人员到紫花苜蓿基地调研，了解种羊繁殖情况。
　　我把切身经历和万般感受集结成书，就有了长篇非虚构《阿里阿里》和长篇小说《红雪莲》……
　　时光荏苒，依然魂牵阿里，电力联网以后，雪域高原发生了诸多变化。阿里的常住人口有所增加，狮泉河镇和各县城集中供暖，供暖时间是10月1日至次年5月20日左右。集中供氧，孤寡老人和孤儿集中生活，公路硬化逐年提高，阿里飞往拉萨和喀什的航班每周都有，移动信号覆盖到所有长期定居点。大棚中不但收获蔬菜，还培育出草莓、车厘子、猕猴桃、西瓜。令人欣喜的是，阿里地区人民医院已经是三级乙等医院，建起了血站，有了血库。腹腔镜手术、无痛分娩、开颅手术、心脏介入、恶性肿瘤等手术，都能开展。2022年6月15日，阿里地区人民医院传染病院区成立，标志着全地区首家传染病院区正式投入使用。
　　写作者的经历都不会浪费，阿里对于我，不仅是生活工作过的地方、作品素材的原生地，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流淌在血液中，滋养和温暖着我。
　　（肖像作者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