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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的橄榄树
大年初二，小兵给舅拜年提回来一台录音机。录音机是舅给表哥小亮买的。小亮上中学，英语差，舅问为啥学不进去？小亮满脸苦相说：“别的同学有录音机，我没有，咋学？”舅借钱给小亮买了录音机，说：“我看你这下不好好学，还能找啥借口。”小亮没黑没明跟着录音机学英语。那天小兵去舅家，小亮在自己的屋子里听录音机播放《橄榄树》，就摇头晃脑跟着哼起来。他知道这首歌是一个叫三毛的作家写的，朱逢博演唱，歌词符合自己的心境和向往，好像是特意为他写的。他喜欢听这首歌，也爱唱这首歌，唱这首歌有种轻松感。
小亮大小兵三岁，还在学校读书，而小兵却因家穷辍学了，整天和一帮半大小子瞎混,没意思，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小兵发誓要当歌手，但没人教，每每听邻居家收音机唱歌、村口杨树上大喇叭播歌曲，就条件反射似的跑出去听，跟着唱。他能唱《一无所有》《军港之夜》《橄榄树》，还有其他的流行歌曲，但唱得不是那样好，想再听听原汁原味的歌声，继续练习，就向小亮借录音机。小亮却有些不愿意，说我用它学英语，不是听它唱歌的。你可以听，不能拿回去。小兵拉着表哥的手好说歹说，小亮拗不过表弟，答应了。
小兵当下提录音机就回家了。
外婆撵到院门外，看着单薄的身影说：“小兵，你还没吃二顿饭哩。”
头顿饭是大米饭，外婆亲手炒的腊肉，还有萝卜炖粉条，小兵咥了两大碗。他回头说：“我不饿。”就跑到杨树后面的大路上了。
皑皑白雪像扯开来的大棉被，覆盖了山坡、田野，光秃秃的杨树像卫兵站立在路边，零零星星的麦苗、油菜不安分地露出绿色的脑袋，崖畔上有星星点点开败的黄花。
小兵在笔直平坦的村路上昂首阔步往前走，火车头帽子的耳扇如鸟儿的翅膀，惹得过往行人不住地瞅他。他们弄不明白，大过年的，这个傻小子提着“哇啦哇啦”的录音机要去干啥？后边一个穿红袄的女孩跑上来，跟着录音机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村口的麦场成了娃娃的世界，热闹得很。他们穿着新衣裳，有的打垒球，有的打陀螺，有的滚铁环，有的在“斗鸡”，以各种方式度过一年中最幸福、最欢乐的时光。他们看见小兵手中提了个明晃晃的匣子，还发出好听的歌声，都愣住了。那时候，村里能买起电视机的也只有几家，别说“哇啦哇啦”唱的录音机了。吴二喜从北京的姐姐家带回来一台12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他家院子人满为患，甚至有天晚上把围墙都挤塌了。去年秋天，一个年轻人留长头发、穿喇叭裤，扛着二尺长的录音机进了村，歌声震得村街上的电线杆都摇晃起来。村里小青年跟着长头发走街串巷，没黑没明地疯唱，把整个村子都要掀个底朝天。这下又见到了稀罕物，他们把小兵围住，这个问，那个问，录音机从哪儿来的？小兵自豪地说：“我舅家的。”再问，他就有些不耐烦了。
歌声似水一样在麦场上漫延开来，又似鸟儿飞扬起来，以不可阻挡之势，撞击人们的耳膜。本来，听歌是他一个人的快乐，现在等于给大家分享了快乐。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子闹着玩，说看人家小兵去舅家拜年，他舅奖录音机，你舅给你啥？小孩哇地哭起来。有个戴蓝帽子的男孩想要接过录音机，似乎他提到手中，跟里面唱歌的人就更亲近了。小兵挥挥手说：“避远，你提摔坏了咋办？”
伙伴们像跟屁虫似的只能跟着小兵走。小兵走过麦场，走进村街，走进他家院子，把录音机放在窗台上说：“我小亮哥用它学英语，我借来听几天，初六他来我家走亲戚就提回家了。你们只能听，不能动，知道吗？”说着便回屋去了。
本来，伙伴们没想到要动录音机，小兵的话似乎提醒了他们，他们对这个能唱歌的匣子更好奇了。于是，这个上前摸一下，那个上前摸一下，似乎要验证一下唱歌的人是不是藏在录音机里，是真人还是假人。小兵出门吆喝：“这是听的，又不是吃的，脏手乱摸啥？”蓝帽子吐了一下舌头，大家规规矩矩站在那儿，都噘起嘴来了，目光齐齐扫向录音机，看那里面还能发出什么声音。
歌声从小兵家院子飞扬，穿过树林,穿过街道,穿过一栋栋房子，近乎传遍了整个村庄。孩子们丢了魂似的往他家跑，已站了半个院子，其中有男孩，还有女孩，他们脸上都露出了欢快的表情,其中几个还跟着录音机唱了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小兵家变得热闹起来，跛子爷站在小兵家院门口朝里望了半天，说怪不得娃都往这儿跑，这儿有人唱歌呢。
蓝帽子说：“哪儿有人？人在哪儿？”
跛子爷嘿嘿笑说：“人在匣子藏着，你小子哄爷哩。”
院子里传来一片笑声。
小兵妈招呼跛子爷：“进来听呀！”
跛子爷说：“我爱听秦腔。”一瘸一拐走了。
天黑定了，孩子们恋恋不舍地离开小兵家。
吃晚饭了，小兵还在自己的屋里听歌。妈让他哥叫小兵，他哥看见录音机放在柜子上，小兵在跟着录音机唱歌。喊了几声，小兵没有应答。
小兵沉醉在音乐的世界里，沉醉在梦幻之中。“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小兵觉得那歌声在心中流淌，他仿佛变成了歌中唱的小鸟，也要飞过小溪、飞过草原、飞向天空……
他妈说：“这娃听歌咋就不知道肚子饥了。”
他爸说：“歌儿能当饭吃，让他听去。”
一连几天，小兵不走亲戚了，一心一意守着录音机听歌。小伙伴们也天天撵到小兵家听歌。
初五这天，跛子爷拉着孙女小兰来听歌了。跛子爷说，小兰听说小兵家有录音机，就闹着要来听。几年前，因为生了一场病，小兰的眼睛看不见了。她在家中闷得慌。小兵妈说：“让娃听，她心里就畅快了。”
那天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小兵把录音机提出来放在窗台上。伙伴们哗地涌出屋子。小兵牵着小兰的手，让她坐在小凳子上。跛子爷问：“唱的啥呀？”小兵说：“《橄榄树》。”跛子爷哈哈笑了，说：“你们在‘橄榄树’下过年，我跟你妈晒太阳。”跛子爷便和小兵妈出了院子。
听着听着，小兰问：“小兵哥，橄榄树长在哪儿呀？”
小兵皱着眉头说：“它应该生长在草原上的小溪边，树上还有鸟叫。”小兰笑着说：“我听着也是这样的。”又问：“我能像鸟儿一样飞起来吗？”小兵说：“你能，能！”
伙伴们呼应道：“你能，你能！”
（选自《六盘山》）
小亮大小兵三岁，还在学校读书，而小兵却因家穷辍学了，整天和一帮半大小子瞎混,没意思，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小兵发誓要当歌手，但没人教，每每听邻居家收音机唱歌、村口杨树上大喇叭播歌曲，就条件反射似的跑出去听，跟着唱。他能唱《一无所有》《军港之夜》《橄榄树》，还有其他的流行歌曲，但唱得不是那样好，想再听听原汁原味的歌声，继续练习，就向小亮借录音机。小亮却有些不愿意，说我用它学英语，不是听它唱歌的。你可以听，不能拿回去。小兵拉着表哥的手好说歹说，小亮拗不过表弟，答应了。
小兵当下提录音机就回家了。
外婆撵到院门外，看着单薄的身影说：“小兵，你还没吃二顿饭哩。”
头顿饭是大米饭，外婆亲手炒的腊肉，还有萝卜炖粉条，小兵咥了两大碗。他回头说：“我不饿。”就跑到杨树后面的大路上了。
皑皑白雪像扯开来的大棉被，覆盖了山坡、田野，光秃秃的杨树像卫兵站立在路边，零零星星的麦苗、油菜不安分地露出绿色的脑袋，崖畔上有星星点点开败的黄花。
小兵在笔直平坦的村路上昂首阔步往前走，火车头帽子的耳扇如鸟儿的翅膀，惹得过往行人不住地瞅他。他们弄不明白，大过年的，这个傻小子提着“哇啦哇啦”的录音机要去干啥？后边一个穿红袄的女孩跑上来，跟着录音机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村口的麦场成了娃娃的世界，热闹得很。他们穿着新衣裳，有的打垒球，有的打陀螺，有的滚铁环，有的在“斗鸡”，以各种方式度过一年中最幸福、最欢乐的时光。他们看见小兵手中提了个明晃晃的匣子，还发出好听的歌声，都愣住了。那时候，村里能买起电视机的也只有几家，别说“哇啦哇啦”唱的录音机了。吴二喜从北京的姐姐家带回来一台12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他家院子人满为患，甚至有天晚上把围墙都挤塌了。去年秋天，一个年轻人留长头发、穿喇叭裤，扛着二尺长的录音机进了村，歌声震得村街上的电线杆都摇晃起来。村里小青年跟着长头发走街串巷，没黑没明地疯唱，把整个村子都要掀个底朝天。这下又见到了稀罕物，他们把小兵围住，这个问，那个问，录音机从哪儿来的？小兵自豪地说：“我舅家的。”再问，他就有些不耐烦了。
歌声似水一样在麦场上漫延开来，又似鸟儿飞扬起来，以不可阻挡之势，撞击人们的耳膜。本来，听歌是他一个人的快乐，现在等于给大家分享了快乐。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孩子闹着玩，说看人家小兵去舅家拜年，他舅奖录音机，你舅给你啥？小孩哇地哭起来。有个戴蓝帽子的男孩想要接过录音机，似乎他提到手中，跟里面唱歌的人就更亲近了。小兵挥挥手说：“避远，你提摔坏了咋办？”
伙伴们像跟屁虫似的只能跟着小兵走。小兵走过麦场，走进村街，走进他家院子，把录音机放在窗台上说：“我小亮哥用它学英语，我借来听几天，初六他来我家走亲戚就提回家了。你们只能听，不能动，知道吗？”说着便回屋去了。
本来，伙伴们没想到要动录音机，小兵的话似乎提醒了他们，他们对这个能唱歌的匣子更好奇了。于是，这个上前摸一下，那个上前摸一下，似乎要验证一下唱歌的人是不是藏在录音机里，是真人还是假人。小兵出门吆喝：“这是听的，又不是吃的，脏手乱摸啥？”蓝帽子吐了一下舌头，大家规规矩矩站在那儿，都噘起嘴来了，目光齐齐扫向录音机，看那里面还能发出什么声音。
歌声从小兵家院子飞扬，穿过树林,穿过街道,穿过一栋栋房子，近乎传遍了整个村庄。孩子们丢了魂似的往他家跑，已站了半个院子，其中有男孩，还有女孩，他们脸上都露出了欢快的表情,其中几个还跟着录音机唱了起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小兵家变得热闹起来，跛子爷站在小兵家院门口朝里望了半天，说怪不得娃都往这儿跑，这儿有人唱歌呢。
蓝帽子说：“哪儿有人？人在哪儿？”
跛子爷嘿嘿笑说：“人在匣子藏着，你小子哄爷哩。”
院子里传来一片笑声。
小兵妈招呼跛子爷：“进来听呀！”
跛子爷说：“我爱听秦腔。”一瘸一拐走了。
天黑定了，孩子们恋恋不舍地离开小兵家。
吃晚饭了，小兵还在自己的屋里听歌。妈让他哥叫小兵，他哥看见录音机放在柜子上，小兵在跟着录音机唱歌。喊了几声，小兵没有应答。
小兵沉醉在音乐的世界里，沉醉在梦幻之中。“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小兵觉得那歌声在心中流淌，他仿佛变成了歌中唱的小鸟，也要飞过小溪、飞过草原、飞向天空……
他妈说：“这娃听歌咋就不知道肚子饥了。”
他爸说：“歌儿能当饭吃，让他听去。”
一连几天，小兵不走亲戚了，一心一意守着录音机听歌。小伙伴们也天天撵到小兵家听歌。
初五这天，跛子爷拉着孙女小兰来听歌了。跛子爷说，小兰听说小兵家有录音机，就闹着要来听。几年前，因为生了一场病，小兰的眼睛看不见了。她在家中闷得慌。小兵妈说：“让娃听，她心里就畅快了。”
那天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小兵把录音机提出来放在窗台上。伙伴们哗地涌出屋子。小兵牵着小兰的手，让她坐在小凳子上。跛子爷问：“唱的啥呀？”小兵说：“《橄榄树》。”跛子爷哈哈笑了，说：“你们在‘橄榄树’下过年，我跟你妈晒太阳。”跛子爷便和小兵妈出了院子。
听着听着，小兰问：“小兵哥，橄榄树长在哪儿呀？”
小兵皱着眉头说：“它应该生长在草原上的小溪边，树上还有鸟叫。”小兰笑着说：“我听着也是这样的。”又问：“我能像鸟儿一样飞起来吗？”小兵说：“你能，能！”
伙伴们呼应道：“你能，你能！”
（选自《六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