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爷是个老中医，方圆几百里的人都找他看病。
　　那时候的人，大多数没钱，外爷就让人欠着，舅舅边抓药边在一旁数落着：“欠欠欠，挣钱全贴补旁人了，你五个孙子吃啥呢？”
　　外爷一边给人把脉，一边捻着胡须说：“人有钱了就还了。心放宽，路才宽么。”眼前的病人也没钱，外爷还是会把中药给抓好，并说了煎药的方法，临走还不忘嘱咐一句，别忘了黄酒的药引子。病人感谢着离开，账当然还是欠着的。
　　舅舅嘟囔着：“药引子，药引子……欠钱的人不要脸，都不主动点来还钱，这都压了五六个欠条了，今天还好意思欠，我们家都揭不开锅了”。
　　妗子的脸黑成了锅底，她将最小的丫头抱来，往外爷开方子的八仙桌上一蹾，娃哭声更大了。妗子故意不管，嘴里撂出的话硬邦邦、直撅撅的，那语气如䦆头挖在冻土上，咣咣地把䦆头又弹了回来。
　　她说：“大，你心宽，你心大，这穷日子，我不过了。”妗子这一闹，娃娃们一齐哭了，张着嘴哭。妗子钻进厨房里，开始摔碟子摔碗，家里就没有消停的日子了。
　　妗子解气了，又进屋整理自己的衣服，打算回娘家住去。四个会走路的娃娃，一齐扯住妗子的衣襟哭。妗子就拿娃娃出气，提起扫炕笤帚就挨个打屁股，娃娃们哭得越厉害了。娃娃们被打怕了，都不敢再拽妈妈衣襟了。
　　妗子夹个包袱趁机出门，舅舅拦挡着，不让妗子出门。他知道，出了这个门，妗子不住个十天半个月，肯定是不会回来的。这期间，他少不了带着点心或罐头这样的值钱礼当，去请个五六趟，不然小脚丈母娘是不肯放女儿回来的。
　　丈母娘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三寸金莲一跳三尺高，舅舅担心人家跳起来摔倒，人家却能稳稳地落到地上，有拐棍儿撑着从来没倒过。丈母娘跳累了就坐门前的青石板上骂，骂外爷，骂杨家祖宗十八代，说把她女儿欺负的，日子过不到人前面，炕上连一床浑全的被子都没有，还假装大方。木锅盖都是半边，你大能给人看病，钱没挣下，净贴补旁人了。你老娘死那么早，你大是看上哪家婆娘想给你们娶后娘吗？
　　舅舅请不回妗子，只能外爷再去请。外爷的礼比舅舅拿得还重，马蹄酥，陇州宁果外带一条雪茄烟提着去。丈母娘依旧把脸拉下，礼当是照收不误，但话说得没那么难听了。她说女儿最近身体不适，要在娘家住几天歇缓歇缓。
　　外爷说：“亲家，孙娃他娘歇缓也行，我的药铺子收上了点钱，也不多，拿来给两位亲家割二斤肉补补身子，这一段时日照管孙娃他娘也吃力了。”外爷把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亲家母，亲家母把手伸到半截，又觉得不好意思，缩回去了。
　　亲家公蹴在门槛边吧嗒吧嗒抽旱烟，抽完一根，从兜里摸出一沓麻纸，将食指放在下嘴唇边，蘸点唾沫，合着大拇指用力，捻出一张纸，烟丝倒在上面，用舌头开始舔纸的一边，全部舔湿了，将纸的另一边合过来，卷成筒，一根烟算是卷成了。他从衣兜里摸出洋火，又犹豫着要不要再抽一根。大多数时候，他是不舍得用洋火的，从锅底下扯出一根燃着的柴火棍，就把烟点着了，每当这时亲家母就骂，抽不死你，抽死了明年今天就给你做周年。亲家公好脾气，拿这样的女人没办法，干脆噤声了。
　　亲家母故意装出冷冰冰的样子，其实眼睛里的兴奋却掩饰不住。她故意埋怨起亲家公，说：“你这个死老头，我说让女子早些回去管五个娃娃呢，男人家管娃娃吃不好，穿不干净，你就惯着你女子。”
　　亲家公嘴唇哆嗦起来，他知道，这个屎盆子迟早要扣在自己头上，他想说话也没有机会说，只好说：“回么，回吧，赶紧回去管娃去。”
　　亲家母不好直接让妗子跟着回去，她说：“赶明儿我把女子送回去，女子就有面子了。不然，回去让女婿看轻了，娃娃们也不待见。”
　　“赶明儿回来就成了，只是娃想娘了！”外爷告辞着说，心里却是担心着病人在药铺外等太久。
　　外爷一走，亲家母打开那把黄铜锁，把外爷拿来的钱数了数，心满意足地装进了箱子。她边锁边说：“留着给你弟娶媳妇用。”妗子原以为，娘会把这笔钱如数交到自己手上，直到如今她才明白，娘把她留下的用意。
　　妗子后悔了，有些生气地说：“娘，娃娃们要吃要穿，一家八张嘴呢，你也好意思收下那钱。”
　　妗子她娘没听出女儿话里有话，直言道：“收嘛，为啥不收？傻瓜才不收呢。”
　　妗子生气了，拎起包袱就出了院门，说：“再也不来了。”
　　可她说的是气话，女儿家，哪能不上娘家的门，该来还得来的。
　　妗子回了家，娃娃们扑进母亲的怀里撒娇，全然忘记了前几天还挨了一顿打。
　　舅舅把最小的丫头塞到妗子怀里说：“饭在锅里热着呢，我给你舀饭去。”五丫头早已掀起妗子的衣襟，把头钻里面吃奶去了。
　　舅舅进了药铺对外爷说：“大，就你大方，我丈母娘那人属貔貅的，收到的钱还能退回来吗？”
　　外爷捋着胡须哈哈大笑着说：“我从来不指望钱能退回来，那就是个药引子。我这药，一剂就见效。”
　　还别说，自此后，妗子动不动就跑回娘家那病，再也没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