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利:80后,甘肃华亭人。甘肃省技术标兵,爱好书法、文学、戏剧,现为华亭市诗词学会会长。 前年五月,老家的最后一座土木结构的老上房在挖掘机的咆哮声中訇然倒下。老屋是一家人在艰难岁月中的避风港,老屋的山墙垛子便是父亲在家人和亲戚邻里的帮助下用他自己亲手打出的胡基垒起来的。老屋拆除后,墙土和那被挖掘机捣碎的胡基块被倒在了公路边的玉米地里,那些饱尝人间40多年烟火后被时代遗弃的胡基块,在经历了近两年的风吹雨淋后依然坚硬。
胡基因其就地取材、造价低廉且结实耐用而深受黄土高原人的青睐。在老家,父亲打胡基的手艺远近闻名。父亲生于贫困的农家,生地偏僻,兄妹多,成分不好,上了一点学,从小就尝尽了生活的艰辛,除过精心营务好庄稼外,打胡基、垒石墙等苦力活便是他安身立命的又一手段。自打记事起,我便常跟着父亲打胡基。起初,由于年纪太小,说是帮忙,其实也就是给他做个伴,往往是父亲默默无闻地劳动,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溜面面土、和尿尿泥、捏泥人、捉蚂蚁、抓蝴蝶。等我上了小学,每天下午放学,除过放牛、揪猪草外,有空也会跟着父亲为乡亲们打胡基,借此获得微薄的收入来补贴家用。
打胡基需要以下工具,即胡基模子、锤子、石板、草木灰和供土用的铁锨。
胡基模子为矩形木框,左右两边的长木条粗壮结实,前后两端的短木条相对单薄,但厚度和左右两边的木条相同。木框的四角用榫卯连接,前端两角的榫卯不固定死,留有一定的活动空间;后面两角的卯眼留有开口,榫头可灵活出入;榫头两端处各有一个木疙瘩,可以从两边卡紧边框,开合自由,待胡基打好后可顺势朝后方踢出,以便胡基打好后松开模子并取出胡基。左右两边的粗壮木条内侧两头靠近前后边框的地方分别凿有两个凹槽,槽内辖有两条可自由取出的木制挡桄,高度与边框平齐。木框总长近二尺,两个挡桄之间的距离为一尺二寸、宽八寸、厚二寸,这其实也就是胡基的尺寸。做模子的木质要硬,耐磨经打,一般以核桃木、㭎木或槐木为佳。
锤子是打胡基的另一件重要工具,一般重约三四十斤,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石锤,另一部分是木柄。石锤由质地细腻坚固的面砂石凿成,底部平整,上端较为圆润,顶部凿有孔眼,孔眼直径约为四厘米。木柄为与孔眼同粗细的圆木,坚硬端正,长约七十厘米,上端安有一根长约一尺的横木,即为手把。下端裹上布条揳入石锤的孔眼里,再往孔眼里倒水,待木柄膨胀,石锤便和木柄浑然一体了。
打胡基用的石板取材较为方便,夏天的一场白雨过后,村南的汭河边躺满了形形色色的大小石头,俯拾皆是。套辆架子车,随时都可以拉回家。石板以坚硬宽大平整为宜。
另外,草木灰得来更为容易,华亭农村人过去都睡土炕,随时都能从炕眼中掏得一笼。
至于铁锨,那是农民刨挖生活最得力的助手,家家都有几把,个个锨把光溜溜、锨头明晃晃,闪耀着农人的勤劳和艰辛。
打胡基不可或缺的资源就是土了。然农村土虽多,却不可乱取。农人向来敬畏土地,古来就有大量关于祭祀土地、敬奉土神的文字。华亭人也不例外,农民对动土一事极为讲究。所以在老家,在房前屋后取土打胡基是不可能的,过去,人们普遍认为随便取土会惊动土地爷,从而给家里带来灾难。所以,华亭的每个村落都有一个名叫“土坑”的地方,一般离村子较近,专供村里的人取土之用,或打土墙、或垫牲口圈、或打胡基、或盘锅补炕……
和农民种收庄稼一样,打胡基也讲究时令。一般以春季为宜,春季雨水少、晴天多,不冷不热,夜短天长,容易出活。夏秋季节雨多,好打不好干,新打的胡基经不住雨水的洗礼,一场暴雨或连阴雨就可以让几天的辛劳化为泡影,让血汗付诸东流。而冬季太冷,土地封冻,打不了胡基。
农历二月前后,沉睡了一冬的大地在春风的呼唤中慢慢苏醒,北方的沟沟洼洼便有了一丝活气。待一场牛毛细雨过后,土地水足墒饱。在乡亲们的邀请下,春寒料峭中,父亲用家中那辆破旧的架子车将打胡基的所有用具拉到土坑,因路陡工具重,往往需要母亲、姐姐或者我去帮忙掀车子。等工具运送到位,父亲选好地方,便从架子车上取下平整的大石板安放在地,为使石板稳固,需在四周垫上土,用脚踩实,再用锨拍打。随后取下模子安放在石板上,取两锨土倒在模子前,顺手把石锤立于土上。
接下来便是平场子,顾名思义,平场子就是平整晾晒胡基的场地。平场子也有学问,选地要平整开阔,以便通风透气,容易见着太阳。地势要不高不低,高则摞胡基费力,低则容易积水。另外,离模子还要近,远了摞胡基来回跑路多,浪费时间。待摞胡基的场地收拾安妥,打胡基也就随之开始了。父亲抓两把草木灰撒在模子里,再装两三锨湿土,然后轻身跨上模子,双手攥紧立于模子前面的石锤手把,先用脚将模子里的土聚拢,用力踩踏模子中间的土,再用脚后跟踩实四角,随后提起石锤“嘭、嘭、嘭”一阵锤打,受锤位置边打边挪,大约十锤左右,一块胡基也就打好了。于是,将锤子放回原位,父亲弯腰两手再次扶住锤把,双脚腾挪着刮掉粘在模子边框上的泥土。之后,用右脚后跟用力向后踢掉模子右后边边框,随即向后跳下模子,两手将左右两边木框向外侧掰开,再向前一推,整个模子就脱离了打好的胡基,顺手将模子搬起靠在石锤柄上。然后,用左右手中间三指快速地搬起胡基使其侧立在石板上,随后小心翼翼地将胡基拿到平整好的土场上摞起来。由于上土之前在模子中撒了草木灰,所以打好的胡基较容易搬起来。
摞胡基也有讲究,要上下层相互斜向交叉,胡基和胡基之间要留有等距离的空隙平行摆放,以便通风透光,天气好的情况下,一周左右便可干透拉回家使用。若主家要求的胡基数量还没有打够便遇到雨天,不管主人急不急,父亲总是第一个跑去土坑用麦草、塑料纸遮盖他的劳动成果。若在完工之前胡基被雨泡塌,主家是不会开工钱的。听母亲说,多少个夜里,当我和姐姐还在梦乡中的时候,父亲一人顶雨摸黑去土坑苫胡基。
打胡基是力气活,技术含量不大。我年岁再长一些的时候,父亲打胡基时我也真正当起了助手。当然,我能做的也仅是撒灰和供土,其他的活由于经验不足或力气小,都由父亲完成。父亲为人老实,脾气好,性子急,干活麻利,所以村子里多有人请他打胡基。父亲打胡基舍得出力气,从不偷奸耍滑,打出的胡基也就结实耐用,因而在十里八村有极好的口碑。
进入新世纪,农村人的生活越来越好,昔日深受老百姓欢迎的胡基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取而代之的是比胡基更加结实的砖头水泥。一个个新农村拔地而起,白墙红瓦中映照出农村人的富裕和幸福。父亲那坚固耐用的胡基模子早已在岁月沧桑中走向腐朽,终而不知去向。
去年秋,当病危中的父亲在病床上还记挂着老家那几树待收的核桃时,我默然回村,路过父亲曾经流血流汗的那个土坑时,我发现,它早已和父亲一样萧条。
父亲没有挨过秋天,他带着病痛走了,在秋雨淅沥中,和他的胡基一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