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洁
《诗经》作为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是中华文化的源头,更是后代诗歌创作之滥觞。
现代人读《诗经》,大多喜欢看《诗经》里的痴男怨女、风花雪月。殊不知,在响彻两千多年的歌声中,有欢愉、忧戚、哀怨、相思、愤懑,诗中蕴含的人生伦理、信仰道德、价值观念、情感意志等包含了思想史、社会史、风俗史中最贴近人生的一面。《诗经》是我国上古文化的总结和艺术的升华,它生成于中华民族丰饶的文化土壤,具有极为丰厚的内容,这使它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远远超出了诗的界域,关于它的文化意蕴的开掘也是无限广阔的。“诗”与“经”原本是对抗的,“诗”是原生态的、自由生长乃至野蛮的,“经”象征着正统。就是这样原本不同的灵魂在这里却浑然一体。
《诗经》中的“情感”,有些至今是原始不变的,有些被异化了,有些中断了,有些则进步了。我以为,“孤意”与“深情”很好地诠释了《诗经》中的情感。回头看还有很多我没来得及展开的部分,其实都镌刻着这种伟大的孤独。“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是孤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是深情,“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是孤意,“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是深情……即便在雅、颂中,亦有此情怀。
大师徐悲鸿用“独持偏见,一意孤行”八个字作为他对人生与艺术的宣言。世界上所有的悲歌都如此吧,最终都不过是对自我的爱抚与抗争。
除此,我觉得“悲伤与理智”也是我在写作过程中所体会到的另外一种感情,在素来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爱与哀愁”背后,《诗经》更有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悲伤越多,理智就越多。顾随先生讲“只有《诗经》比较了解女性的痛苦”。在《氓》《谷风》《江有汜》等篇目中都能感受到女子情感经历由“悲伤”到“理智”的转变。当然,“理智”未见得比“真情”更重要,但从自我建设的角度,确实是一种上升。
《诗经》塑造的那么多鲜活的女性形象,或纯真烂漫,或哀婉悲戚,或情意绵长,或热情泼辣,或彷徨疑惧,既歌颂了女性的外在美,又充分展示了她们的精神与思想。她们个性中吸引我的,是那种外放的生命力,那种天然的浪漫与痛苦,和所有伟大的艺术一样,展示的正是人性最纯朴的本质,这也是《诗经》余音缭绕两千多年经久不衰的原因。
诗歌的家国情怀与宗教情怀,并不解决其品质问题,若没有强大的灵魂统摄,那些丰富的“暗示”“讽喻”也如一盘散沙。而单一的抒情或叙述也不能解决诗歌的独立性问题,若缺少冶炼语言的独我性与经验的提纯,缺乏多义与神秘,很难抵达诗中最生动丰饶的部分。我们今天的生活与所谓“伟大的作品”之间依然深陷于里尔克所言的谶语般的“古老的敌意”,这是生而为人的矛盾,却也是一种无须妥协的高贵,就让这“敌意”持久留存、相依相生吧。
去年夏天某日我被暴雨困在了九华山,大雨奋不顾身下了三天三夜,又像落了一个世纪,汇集了一切事物的眼泪。那个傍晚,雨终于停了,下山的时候,竟然出了太阳,落日的余晖洒在身上,清简而充实,也无风雨也无晴。我告诫自己,为了获取被点燃的“那一瞬”,或者被无数艺术家称之为“灵感”的东西,得无数次努力克制、忍耐,而不轻易把内心大面积的虚妄唤作“风暴”。
后来再读《蒹葭》一章不由落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想起在九华山独自听雨的时刻,那些未完成的时光之诗,最终的启示都是教人如何在宇宙中自处。“伊人”是这苍茫尘世间的灯塔,即便发出的只是微光,却总能让人有勇气独自面对无穷。
想起一位老师曾把我的名字解为“庞大的简洁”,我曾倍感惊讶与感恩。有限的目标,以及适时接纳自己的局限,确实让人生逐渐变得简洁。我有时也把自己忝列因“自身的缺憾”而被文学庇护的那类人,不管外在世界如何沸扬,拥有一颗拙朴而安静的心,努力保持生命的丰盈和善良,对于生活“不矫饰、不怯场”已非常难得,愿诗能给予我这样的品质和勇气。
本书三年来几易其稿,在这个过程中我也逐渐学会应对内心的沉浮。此书修订之时,正是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的非常时期,居家隔离的日子,让很多人停下了匆忙奔走的脚步,也从内心深处感恩那么多“逆行者”的付出,才得以使黑暗的闸门被爱与信仰掮住。而我们每个普通人,面对迟迟盼来的春天重新赐予的一切:和煦的阳光,温情的笑容……所有行将持续的平淡日常,已是最好的慰藉。
灾难过去了,所有人的生活都会恢复,继续为鸡毛蒜皮跟世界撕扯不休,这既不荣耀也非苟且。带着世界赋予的裂痕去生活,就是普通人的日常,生存本身就是对荒诞最有力的反抗。但大难当前时,很多人骨血里潜藏的那一分浪漫、半口侠气,那些看似虚无缥缈又真实存在的本能的良善与正义抬了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些才是支撑我们延续和传承至今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