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也
　　千阳县秦腔剧团演出的新编历史剧《望鲁台》，放在当代四十年的艺术长廊里去比较，放在当今如火如荼的全国戏剧大合唱中去衡量，是一流的。何以有如此高的艺术成就，这正是我们今天看待分析艺术现象需要引起，且特别需要注意和深思的问题。
　　《望鲁台》是一部历史剧,主体框架写孔子和他的弟子燕伋，及其他弟子的故事。西北千阳的秦人燕伋，是孔子的七十二贤弟子之一，一生三次赴鲁返秦；在家乡教书育人，每日思师念师思鲁念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衣襟撮土筑台，形成至今存在的望鲁台。燕伋“超现实”的作为和他对乡民“培根铸魂”的精神流传两千多年，让望鲁台拥有了“中华尊师第一台”的美誉。
　　燕伋和孔子的故事，史料极为有限，写出一部好剧本确实很难。编剧罗周为全剧设置的核心悬念是孔子周游天下布道讲学，却“终生不入秦”；另一方面也萦绕了燕伋一生，甚至影响和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世界上所有“伟大”的诞生都需要被发现，需要进步而又恒定的价值观去判断。燕伋的“伟大”是被孔子发现的。燕伋的伟大是他的精神境界、人格和灵魂的伟大。
　　表面上看燕伋一生与凡人无异，且有些“傻、笨、瓜、憨”；戏里一个重要道具（也是重要的精神象征），就是那根扁担。燕伋挑着扁担，从翩翩少年到苍苍暮年；挑土筑台是扁担，赴鲁返秦千里迢迢不离开的是扁担。扁担是他人生、人性、文化的担当，也是他对父老乡亲、对师长的情感担当，一生执着，纯粹纯洁，单纯坚定，本色不改。
　　三十五年前，孔子“发现”了燕伋超越世俗、至高无上的“高贵、单纯和肃穆的伟大”，才在他的扁担上刻下“铁扁担”三个字，才在函谷关转头回鲁,终生不去秦地。在“辨银”一场戏中的“打赌”，弟子们赌的是燕伋的境界和人品，而孔子赌的是世界秩序。孔子两次证实燕伋身上没有精明、精致、犹豫、彷徨、功利、妥协、机灵、算计和狡伪，于是他才掉头向东返鲁，把自己“开化西部”的宏伟大业托付给了燕伋。对燕伋来说，这副担子该有多重。
　　第五章“论道”，写三十五年后的那个夜晚，孔子与燕伋两个伟大的灵魂，抚琴而歌“弦上作别”，孔子死前的一刻，说出了“不入秦”的悬念。孔子唱道：“天下无道沦落久，谁播信义泽九州？谁将礼乐教黔首，谁将仁德劝诸侯？促膝相望执君手……”“傻、笨、瓜、憨的燕伋若可为圣贤，则人人可以为圣贤”；“圣贤者，远乎哉？不远也”。孔子回答困惑燕伋一生的“三问”过程，道出了他与燕伋相比的“三不如”，感天动地。燕伋之所以号啕痛哭，在于孔子临终前点破燕伋一生至此都自以为是个既傻又笨的凡人、常人；而此时的观众被震撼、净化、提升，再次诠释了原来伟大就诞生于平凡之中的道理，圣贤就在人们身边。全剧形象艺术地揭示了“伟大”燕伋的诞生，这是编剧罗周以艺术的方式对人类思想价值的一次贡献。
　　《望鲁台》的思想是密集的，意象是多重的。燕伋生时他“望鲁”，燕伋死后人民“望燕”，“望燕”就是“望鲁”，而“望鲁”“望燕”就是向上、向善、向美。这个意象独特、深刻、博大。习近平总书记要求优秀作品的三条标准：精神高度、文化内涵、艺术价值，这部戏做到了。
　　《望鲁台》用戏剧艺术塑造了燕伋和孔子两个生动饱满的人物形象，把伟人常人化，把圣贤凡人化，把经典通俗化，把哲理感性化；把看似平常平淡的情节戏剧化、场面化，使孔子和燕伋都可亲、可近、可学、可爱。
　　《望鲁台》的结构极具匠心，全剧六章：《辞归》《筑台》《辨银》《授业》《论道》《悟台》，借鉴元杂剧四折一楔体例；一鲁一秦，一返一往，冷热相济，跌宕起伏。这部戏的难写之处在于题材不是传统的“戏剧性”叙事结构，不具备一线贯穿到底的尖锐的对立性冲突；若非大手笔，此剧几乎难以下手。但是现在看这部作品，它艺术上的完成程度、完整程度、完美程度实属上乘。尤其是《辨银》《论道》两场戏，妙思巧运，层层推进，奇峰迭起；舞台呈现上千回百转，情感表达上波涛汹涌，赢得观众掌声不断。
　　当然，这部戏的成功导演杨君功不可没。整个舞台干净流畅，风格统一而凝练；《辨银》等场次章节、场面调度层次清晰，手段丰富；燕伋和孔子的服装敢用大泼墨大写意，见出导演的从容自信和创造性。作为一个县级剧团，能有饰演燕伋和孔子的两位出色的主演，实为难得。
　　这篇短文的标题叫《“伟大”的诞生》，从中看出编剧的文才、史才、诗才、剧才，从艺术想象、虚构、结构、驾驭能力中，朦胧感觉到文化巨匠的味道、气息和影子。祝愿我们的戏剧文学能与我们的“黄金时代”文脉重续、烟火再盛。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