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说:“妈,你听,我爸回来了。”
我静听上楼的脚步声,孩子的提醒一点没错,门一开,果然是他。
他从老家回来,又带回这么多好吃的:三妈家的菜饼,四妈家的糍粑,姨妈家的包子……数不完的小吃里,最特别的是公公晒的柿子饼。
一
一串串柿子饼,除了颜色、味道与众不同,更重要的是,公公的甜柿饼,浓缩了庄稼人的心情。
儿子小的时候,我很少回婆家。结婚二十多年,最难忘的是结婚回婆家的那趟,我就像张艺谋《秋菊打官司》中的秋菊一样,在泥泞、曲折、扬尘又高低不平的乡间路上奔波。
从咸阳到泾阳,短短三十多公里,先是坐公交车到火车站,再从火车站坐班车,班车颠簸到坡头,小叔子开着烧柴油的土蹦蹦三轮车,一路油气和着黄土飞滚,那搓板路将人的心脏都要颠出来了。
经过一个积水的黑桥洞,就像进了水帘洞,头晕得感觉上了花果山。正想呕吐时,小叔子的三轮车也无路可走了。爱人扶我下车,步行着往回走。
乡间小路,野菊花簇拥。无名叶草上,有许多可爱的小蜗牛、蝴蝶、蜜蜂和不知名的小鸟时而飞过。忽然,身旁溜出一只小松鼠,头顶又掠过几只小蜻蜓。
不一会儿,顺着爱人的手势,我就望见了远方有一棵挂满红柿子的树。
两位老人,一高一低,提着菜篮子,站在柿子树下,望向我们。
二
爱人拉着我,向柿子树走。
老人提着菜篮子,也向我们走。
那是我第一次见婆婆,还有80多岁的老奶奶。三代人都紧张得先是一愣,接着婆婆和奶奶就高兴得领着我们,一边问长问短一边往家里走。那是我领完结婚证后,第一次见婆家人。
到家了,婆婆忙着去烧饭。奶奶则拉着我,到几个叔叔家,她像向导一样,告诉我这些亲属关系和称呼。看得出,奶奶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人。80多岁了,腰板挺直得像高粱秆,走起路来快如风,说话思路清晰得似乎打过草稿。
短暂的相聚后,我们就准备走了。临走前,奶奶硬要给我50元见面礼,婆婆也拿着200元往我口袋装。看着低矮的土破房,我怎么也不忍心拿老人的钱。
返程的车上,我捏着从地里刨出来的250元血汗钱,想着这一趟回家的路,单程将近3小时……忽然百感交集,觉得自己就这么突然嫁出去了。好在我们还算幸运,生活从负数开始,但一天天好起来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从南方吹到了北方。中国大地,家家户户的日子,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乡村公路全线通了,回家不再像当年那么大费周章了。老家的土房子,在爱人的操持下,也换新了。
辛苦了一生的婆婆,该享清福了。谁知,她突发脑溢血,虽然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她成了植物人。
三
经过治疗,婆婆从昏迷中渐渐清醒过来,有了知觉,能坐着轮椅和亲人慢慢交流了。这对孝顺的爱人来说,是多大的安慰啊。
我每次去看望婆婆,看她的表情和语言,一天天地丰富起来,心中不禁暗暗叹服现代医术的高明。
婆婆是老牌高中生,身材瘦小,却精明能干会持家,和公公育有五个子女,三儿两女。爱人是长子,也是她心中的骄傲。在缺衣少吃的年代里,公公忙于单位的工作根本顾不上家,她种菜、养鸡又耕地,用瘦弱的双肩,给子女撑起一个完整的天。尽管备受艰辛,可寒门最终还是培养出了当地第一个大学生。
婆婆的突然病倒,让家里半个天都塌了。从不操心家务的公公,一夜间成了照顾婆婆的护工。为了不给子女添麻烦,他学会了洗衣、做饭。精心呵护病床上的婆婆,一日三餐,饮食起居,洗脚擦身,陪婆婆走完生命最后的十余年。
公公最爱将婆婆推到柿子树下晒太阳,给她捏胳膊、捏腿脚,活动经络。每到秋天,柿子红了,公公就把它们一个个摘下来,用小刀刮了皮,晾晒成各种形状,分享给亲友吃。
晒柿子、陪老伴、穿辣椒、剥玉米……这些劳动成了公公晚年最爱干的农事。
四
生病前的婆婆,常年忙里忙外,一分钟都不闲着。
她说喜欢忙农活,待在城里心里急。她最放心不下的,是两个小叔子。每次回家拉家常,她就给我讲,爱人小时候和小姑拉着西瓜到西安南郊那些很远的地方卖钱挣学费……我听得满眼热泪,心里感恩她在艰苦的环境里,供养儿女读书。
婆婆还爱给我翻看她年轻时的照片,让我看爱人上学时用过的物件。这时,她总会叮嘱我和爱人要好好工作,珍惜今天的好日子。
她还要求爱人谦让我,要孝敬我的父母,并让心灵手巧的小姑,给我的父母和孩子做鞋子、织毛衣。临走时,总要步行三里多的泥泞路,看着我们坐上车望不见影了才回去。
转眼间,婆婆离开我们也快三年了。
每次回家,在柿子树下,我们都要停下来,望一望。这是一棵婆婆带着爱人栽起的柿子树。
在生活里,它除了带给我们甜蜜,还有许多邻里互助的佳话。
这些年,我被爱人的孝心感动着,尤其是自己为人母后,就更加理解婆婆,这一辈子很不容易。爱人也常常给我讲他小时候跟着婆婆挖地瓜、摘棉花的情景,整天劳动却饿着肚子的难受。
如今,婆婆家的村庄,叫作中国大地原点。亲人们都住上了楼房。我们开车,沿兰池大道或者机场高速,回一趟家,超不过40分钟。
五
日子好了,婆婆走了。回家,难免空空荡荡。
这些年,城乡生活如芝麻开花,村庄里也变得灯火辉煌,脱贫攻坚政策进入千家万户,党的阳光温暖着每一个人。
寒衣节还没到。三妈就来电话,提醒我早早回家:“娃,你们早饭就回来吃,妈已经将酸菜鱼鱼做好了,菜疙瘩也蒸好了,你们爱吃的,妈都做好了……”放下电话,我脑海里全都是三妈乐呵呵的笑容。
她和婆婆是妯娌,今生最大的开心就是夫唱妇随。幸福的小院落,在她手下打扮得像花园;又喜欢做爽口的私房菜,将子女全都喂成了“蚕宝宝”。
每次回家,我最爱去三妈家的后花园。她年过古稀,性格开朗,她最爱和大家一起跳广场舞。城里人有的,她们有;城里没有的,她们也有。
有次回家,儿子在路上说:“妈妈,我看我们家的人,当年从海南来到大西北,支援建设新农村,也能上中国感动人物光荣榜啦,尤其是爷爷。”
我问,为何?
儿子说:“他经常给我讲道理,而且照顾卧床的奶奶那么久。”
儿子的话,让我和爱人都沉默了。
在乡村,在城市,还有许多像公公一样,沉默寡言、憨厚质朴又与世无争的人。
他们总是忘了小家,却顾了大家……他们的影子随处可见,就像挂满枝头,在秋风中燃烧的一串串火红柿子,正温暖着中国乡村的幸福梦。
赵常丽,女,陕西咸阳人。曾任报刊主编、企业宣传部长。现在西咸新区党报工作。自中学时代起至今,文学与新闻作品多次获奖,出版有《尘上荷影》《倒读青春》《湖岸记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