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汉摄 “爸,麦黄了么,啥时候开镰?”“快了,大概有三两天就黄到了。”
每每这个时节,庄稼人的心就乱了。龙口夺食,老天爷莫要响雷,莫要下白雨,更不敢成连阴雨,让庄稼人干干脆脆地收了这一料粮。
杏黄麦黄,绣女下床。是该回老家看看了。
“都什么年月了,收割机多利索。再说,就你那体格,回老家能扛个蛇皮袋呀还是能簸几簸箕呀……”朋友如是说。我想想也是,哑然失笑。
就在几年前,老父老母还作务着近十亩的庄稼。其中有几亩是常年不在家或是外出打工人家的。这两年,父亲的脚步开始蹒跚。因着常年的缝纫,母亲的腰背也愈发弯曲,精气神大不如前。至此,老两口才不得不忍痛割爱,种的麦子比以前少了一些。
一亩麦除却种子肥料和灌溉收播等花费,实在没有什么收益。这年头还能没粮吃?我们姐弟仨给二老算起了经济账,其实就想劝他们该歇歇了。起先,母亲笑着说:“这么好的地没人种,荒着多可惜,种玉米吃力,咱就种点麦,有收割机哩。”劝说无效,老两口依然我行我素。后来,就用了激将法:“这把年纪了还种地,能挣几个钱,是让人家笑话儿女不孝吗?”
“种地咋了,种地是农民的本分,农民不种地干啥呀?”向来寡言的父亲竟然给躁了。之后,对于要不要种麦,我们姐弟仨便不敢再言传了。
农人于土地,或许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爱。这种热爱,镶嵌在他们的灵魂里,便在骨血里生发了虔诚的因子,犹如八百里秦川这片厚土上生生不息的金色麦浪。
麦收时节,我想起了爷。
爷是个庄稼人,村里的老队长。爷不爱说话,时常铁青着脸。爷有心事,爷的心事很大,爷的心事其实也很小,爷就想让村里人和自己一家老小顿顿有白面馍馍吃,有干面咥。
爷领着大伙平地修田,打井修渠,秋播夏收,泪滴牛背,汗洒黄土,一片痴情。爷说,地通人性,得好好经管,你对它好,它会报答你。
新麦终于上了场,新榨的菜籽油亮澄澄的。“分麦分油喽……”队里的大喇叭吆喝开了,这是庄户人短暂的喜乐时光,也是爷稍稍松劲的时候。
“忙里”的“爷婆”很辣烈,爷铁青的脸成了古铜色。“爷婆”下山的时候,爷和八爷他们蹴在村口的皂角树下“说事”了。“今年二桥那片地收成不错。同家铺子那片太薄,冬上要给地里多上点粪,叮咛大伙千万可不敢偷懒,不敢哄地……”说着说着,几乎不约而同,老汉们从各自的兜兜里摸出了旱烟锅。“吧嗒、吧嗒……”八爷说起了年馑。“吧嗒、吧嗒……”爷说起了“口外二年(方言:前几年)”。
“唉,一个人就分那么三四斗,明摆着不够吃么,屋里啥时能扎个大麦包呀?”大伙的脸色又都沉了下来。爷狠劲地吧嗒了几口烟锅,脸颊更加瘦削了。
爷的脾性越来越大。爷的饭量越来越小。婆把吊在屋梁上笼笼里的白面馍馍递给他,爷摇着头说给娃娃伙吃。爷说那玉米面粑粑老是在胃里撑着,不通融了。爷的脸色乌青乌青。
“口外二年”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大伙还没看到爷花甲的模样,爷就急匆匆地走了。乡亲们心里的老队长,离开了他生生不舍的土地,又融进了他心心念念的土地……
爷走时,我还是个碎女女。爷走后,婆一直在念叨着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也就伴着我,根深蒂固地长在我的生命里了。
我的朋友,当我用这些碎片化的记忆为你们讲述爷的故事时,有种东西一直在刺痛着我的神经,我的言语便苍白无力到了极点。
上世纪80年代,农村实行分田到户。婆说,1983年地分到户的第一料,小麦大丰收,除了上缴的公粮,村里家家屋里都扎起了大大小小的麦包。婆的絮叨,让我分外心疼——为撒手人寰的爷!
父亲也是个庄稼汉。
确切地说,在他人生的青壮年月,父亲还算不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二十五岁时,一次意外让父亲的身体一度孱弱了近十年。对于蜷缩在炕头性情暴躁的父亲,我曾经是那样的忽视和嫌弃,我孩提时光的底片上几乎全是母亲的映象。
已记不清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拖着病体走向田野的。只记得一次和小伙伴给割麦的父母送水,我看见了头顶烈日跪在地里割麦的父亲……那一刻,父亲走进了我的世界。
那时候,麦面锅盔已经不再稀罕,但在家乡人眼中,麦子依然是金贵的“细粮”。因为,金灿灿的麦粒儿,是要与“老天爷”争的。
慢慢地,父亲竟然有了一些体力,他的身板奇迹般地硬朗了。撒播、割麦、驾辕、堆垛、扬场、扛蛇皮袋这些活计,都能拿下来了。父亲的衣衫上,也有了汗水和泥土绘制的特有的图画。时至今日,我依然惊诧,父亲并不强健的身躯在那一地金黄里所喷发出来的“洪荒之力”。
从远古的农耕时代到如今的农业机械化,每一粒金灿灿的麦子,凝结了农人多少的汗水。现在的孩子,他们是否真正懂得颗粒归仓的含义?我终是懂得:包里有粮,心里不慌。
一代又一代的中国农民,用自己的苦与辛,将金色的希望播撒在丰茂的土地上,用颗颗饱满的麦粒儿丰饶着国家的大粮仓,这是农人的精神图腾。这是一种朴素里的伟大。
麦浪滚滚,麦粒生辉。土地厚渥,天下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