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亚军
　　土的光芒
　　村庄，一个泥巴的世界。泥土无处不在：土地、土炕、土灶、土豆、土壤、土坯、土坡、土屋、土碗、土墙……
　　在村庄，一个人一生下来，最先认识的就是土地。农业之风吹着农时，节气和连绵不绝的四季，一种生殖的气息弥漫四周。
　　春种秋收，四季轮回。一块块地，一块块生育的泥巴，感天时而动，在节气里会把一个人喊到地里。天地之大德曰生，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催动着万物。在村庄，春风会让一个人，闻到大地的味道。
　　一个人听从土地的召唤，内心的热爱，把这些负重的词“背、砍、挖、割、提、扛、拉……”放在自己的身体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个人也是从这些负重的词开始认识一件件农具：镰刀、斧头、锄头、䦆头、木犁、绳子、背篓……早晨，天还没有亮，父亲推门出去的声响像一个好榜样。
　　那是村庄的好时光，雨水旺，种田忙。庄稼长得壮，土地如爹娘。一件件农具被磨得发亮。一个人的理想是活着把一块块地当作粮仓，做土地上最勤苦的仆人。
　　没有见过面的爷爷，一个浅近的源头就在他那里，一条血脉在他那里延续。而黑暗的死亡，也一定让他感觉到了土的光芒，要接他回家。
　　河水赋
　　无非是把山上的溪水汇聚在一起，有容乃大。
　　无非是远处的大河在蒸发，云朵在天空铺开一条虚无的路，天地间有一张雨水的线路图。
　　无非是水流无形，逼仄的山谷给了它束缚和形式。
　　无非是说不清它的源头，只有把所有的水源都说成是它的源头。
　　无非在山中，有的河谷平缓、开阔一些，水草丰茂，并育而不相害。无非是有的河谷陡峭，山石突兀，水流石上，并行而不相悖。
　　无非是在村庄，人和牲口吃的水都来自河里。无非是牛和羊被赶到了山上，青草的气息，在唇齿间，绿色的汁液也仿佛另一条河流，有着同样的哺育之德。
　　无非是一场暴雨之后，河水暗涨。那是少有的时间，河水在沟底的山石间纵横、漫溢，有了另一副身体。
　　无非是生活河边，大水汤汤，群山在响。人间此起彼伏声音，有时像悲苦经，有时又像欢乐颂。
　　完整的冬天
　　得有一阵阵的冷风，从秦岭山上吹下来，刀子一样被磨了又磨。得有不怕风的杨树、椿树、松树，被砍了又砍，得有枯枝败叶被埋没在荒草间。
　　得有一件老棉袄，准备着过冬，那是多年以前。纸糊的窗户内，得有柴草烧热的土炕。土炕上的祖母，相框里的祖父。得有生和死，维持着平衡。
　　得有一个不算忙碌的白天。天黑得早了，得有一个漫长的夜晚，得有一盏灯，但不会亮到黑夜的深处。在村口，得有几声咳嗽。在村尾，得有几声狗叫。一个人睡下了，另一个人也会摸黑睡在身旁。
　　夜深人静，得有几颗星星漏着光，银子一样的月亮，泼下一地的霜。在天亮之前，得有几声鸡鸣催促着。
　　一个完整的冬天，还应该包括一场大雪，将落未落。而大地预感到什么，就把什么承担。
　　石头，无名之朴
　　我要说的石头，跟一条河流有关。河叫石头河，它还有另一个名字：斜水。
　　那是亿万年前，奔涌的秦岭在这里一个急停，凝固为波涛和青铜，形成一个逼仄的山口。群山退避在两边，流水之床仿佛大自然的客厅，只有数不清的石头是主人。
　　我要说的石头，造物主赋予它们荒蛮的面具，亿万年如斯，共用着同一副相似的面孔。走在河里，有时候我会感到恍惚。“大者如盘，小者如斗。”我曾经在小学的作文课堂上，试图说出它们。但我笨拙的描述很快就被遗忘，只有“石头”这永恒之词，常常让我脱口而出。
　　无名之朴，拒绝被我再一次命名。
　　我要说的石头，有时也会被搬动、挪用。在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接受着一把铁钎的修正。我要说的石头似乎更愿意接受流水的打磨和天地的雕刻，并把它们视为隐姓埋名的石匠。
　　某一年，某一天，某个时间。某事在发生着，秘而不宣。但世界就是这样被创造着。
　　（作者系岐山县人，生于上世纪80年代。省作协会员，有诗歌刊发于《诗刊》《星星》《延河》等国内各大报刊，部分诗歌入选年度选集。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班学员，陕西省“百青计划”入选作者，著有诗集《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