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北春天的脚步总是迟钝而又蹒跚的,常常要到惊蛰以后半个多月,才能从垂柳枝头露出星星点点的鹅黄,淡淡地飘在水湄崖岸,被阳光照着,娇弱得只能用目光远远地、小心地抚摸,生怕走得太近、出手太重,伤害了那薄薄的嫩黄。
于是,立春之后的一段日子,便是悬悬而望的期待,是焦急的,也充满了无奈,眼睛里总是涌动着蓄积了一冬的热情。早晚路过楼前草坪,都禁不住要瞭上两眼,似乎心底的温暖,从眼睛里流出,就会催醒那些藏在黄叶深处的根须,多情地馈赠我一份绿莹莹的春意;或者选一个周末,独自登上莽原,远眺矗立在蓝天下的古陵,遐想风儿会带给我暖春的快意。可我的痴情总是被莽原灰黄而又浑厚的宁静撕成一条一条的纷乱。禁不住问从眼前流过的渭河水:是谁在黄色做了主色调的日子里,最早地做了春的信使?是谁,又在这料峭的春寒中宣示了生命的倔强?
那夜,追着“雨水”的节气,一场绵绵细雨伴着雪花撩碎了我的梦。黎明醒来,那颗干涸的心就被雨丝儿拉出千万缕的牵挂和欣喜来。宛如揣着春心的女子,甚至顾不得梳理蓬乱的头发,就匆匆地追着晨练的脚步到湖畔去了。及至出了门,发现雨停了,晨间的空气中弥漫着嫩嫩的清新的冷,这“嫩寒”的确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只是轻轻地吻舔着脸颊,丝毫没有往骨子里钻的尖刻。沿着台阶,缓缓地下到亲水台,映在烟波里的朝霞便从脚边铺展到渭桥下面,被俏皮的野鸭划出一朵朵的绚丽。哦!这真的是一种“无心插柳”的寻觅,一种不经意间就被拥抱了的春怀。
我的无法遏制的狂喜完全是在转眼的一瞬间喷发的。我自己后来是怎么也理不清,究竟是上苍的呼唤,还是外物对心灵玄机的触动,竟然在转身的那一刻,目光一下子就锁定了从护坡石缝里长出的绿色!不!准确地说,是它的绿色诱惑在一瞬间俘获了我的灵魂,让我醉在清晨的霞光中。
它紧紧地依附着狭窄到只有一条线的泥土空间,于是,绿色便被灰色的背景映衬出一息生生的脆,大约四五片米粒大的叶子簇拥在一起,上下左右拉成一条绿色链,勾绘出水泥板方阵规范而又严整的图案,让我油然想起情窦初开的美女子脖颈上的翡翠项链。的确,那颜色,并不像柳叶出颖时那样黄亮水嫩,虽然细小,却是透着经冬历霜后的几许深沉,几许成熟。似乎它嫁给这个季节,本就是相恋经年、相濡以沫的必然结果,无须张灯结彩、紧锣密鼓的喧哗,只在“北斗阑干南斗斜”的静夜,将一腔情话诉与彼此的心知罢了!
但我的脚步却因为这绿而久久地踯躅了。俯下身子,读那一份坦荡和恬然,就聆听到生命抗争的心律,只是那叶子因为太小,盛不了太大的露珠,也就绝少晶莹和靓丽,只在拂过叶面的指尖上,留下微微的清凉和细微得只能凭神经去感受的硬铮。然而,我的心却被这质地弹奏得悠悠地颤。我知道,当初砌筑渭河堤岸的护坡时,先使用了从泾河滩上拉来的石头,一块一块地箍砌起来,每一道缝隙中都浇注了水泥浆;然后,再覆上一层数十厘米厚的水泥坡面。坚固倒是坚固了,好看倒是好看了,可唯独少了一坡的绿色,那浅灰的风景就不免单调了许多。多少个晨曦夕阳中,我寻觅的脚步在柳荫下,在十里长堤徘徊,在感叹它的固若金汤,足以抵挡波涌澜卷、惊涛拍岸之余,断定将不会再有一株小草出现在裸露的石板。然而,这个早晨,这极不起眼的小草却先于千花百卉做了春的新嫁娘;翻开几片叶子,隐隐约约地看见扭曲的根须,从石缝间伸出来,支撑着倔强的身姿,这简直就是一首讴歌生存的悲壮的诗篇。
石缝里的春天,那穿越黑暗后走向光明的绿色。我想,它必是一次又一次在黑暗中的寻觅,有多少次死亡,就伴随着多少次的新生。也许,当它娇嫩的胚芽试图拱出坚硬的石头时,就注定了与死神的遭遇,注定了为阳光殉情散出的必是动情的血花。也许,有的来不及看一眼世界的精彩,就被残酷地扼杀在黑暗中;然而,很快就有新的寻梦者洒泪踏上征程。向往!该是一种何等巨大的力量,它是你高擎在心中的光焰灼灼的灯塔,照耀你穿过日子的暗道,扑向春天的怀抱!
石缝里的春天,那用寂寞和沉默浸泡的微笑。那一只飞过长堤的青鸟一定不会知道,它衔在口里的一粒草籽,不经意间掉落石缝的那一瞬间,就酿就了这小小籽粒的天涯孤守。没有谁去关注,一个瘦小的身影潜入那狭小的空间,在静默中等待春天的新生。只有它,在孤寂的时光里写下自尊的心语:这世界,我来了。生命从来属于自己。自信,燃烧活着的诗意。我十分感谢立春日那一场细雨微风,馈赠小草一份报春的复苏,于是,它最先醒了,醒在寒冬远行的光阴里;它最先绿了,绿成叶片上的春天,纤小而又温暖,平实而又俏丽。
石缝里的春天,是万紫千红的序曲,用不了几天,春天的交响会在这古老的城市演绎出“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的葳蕤,“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的妩媚……
我于是就十分感谢眼前的小草!
那诗意盎然的石缝里的绿哦!我心中永恒的诗!
(杨焕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市作协原主席。出版有文化散文集《海的梦幻》《月影人影》《烛影墨影》《山月照我》,长篇小说《往事如歌》,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全三册)、《武则天》(全三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