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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别苏武歌(节选)
◎杨逍

  
  那是公元前最后一个世纪90年代的北海,漫天的风雪席卷着大地,枯黄的草原一点一点地变白,天地慢慢融为一体。饥饿的羊群站成一个方阵,肃穆地望着那个手持旄节的主人:
  年近五十的牧羊人像一个统帅三军的将军,他站在羊群前,吆喝一声,右手将旄节在空中左右挥了三挥,然后用力铿锵地指向南方,羊群们随着旄节一齐伸长脖子,将目光集中到旄节的顶端。那些没有排好队的羊也及时调整了站姿。牧羊人再吆喝一声,左手指向地面,羊们便齐刷刷卧倒在地,保持着同一个引颈高歌的姿势看着旄节。然后,牧羊人便将旄节插在不远处一颗大石头的裂缝里。他仰头看了看随风激荡的旄节,两行清泪便划过了脸面……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抹了抹头上的积雪,抖了抖褴褛的衣衫,整了整衣袖和领口,“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高喊一声:“陛下,罪臣万死。”羊们听到这一声召唤,也一齐发出了低声的哀鸣。牧羊人在声泪俱下中向着南方三拜九叩……
  这是他和他的羊群坚持了将近十年的礼仪,虽“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却始终风雨无阻。羊们尚且记得,此前的三年多里,他们的日子还算丰盈。有一天,且鞮侯单于的弟弟於靬王到这儿来打猎,他对着天上的两只大雁开弓,却不小心箭头走偏。牧羊人说,不是您的箭法不中,而是弓弩不适。于是,他便用羊毛结成丝绳系在箭尾上,并给王爷矫正了弓弩。王爷一试,果然好用,大喜之下便赐给牧羊人马匹、羊群、圆顶的毡帐篷和生活用品,并和他结为知己。那时候,牧羊人才知道,拘留他的且鞮侯单于刚刚死去,他的儿子狐鹿姑单于对他毫无兴趣。他从此便对回归汉朝的希望多了一重。可惜的是,不久王爷病死,他的部落迁移到了别的地方,便再也没人照顾他了,更可气的是,刚刚入冬,丁零部落的人竟然将他的牛羊盗去了大半,牧羊人的日子就过得越发悲惨了。
  ——大约将近十年后,英明神武的汉武帝刘彻在五柞宫驾崩,他八岁的儿子刘弗陵继承大统。年轻的皇帝在霍光、金日石单、桑弘羊等一干重臣的辅佐下,与匈奴和好,牧羊人才得以解救。
  ——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并没有记下牧羊人的悲惨身世。牧羊人的故事只好通过他自己现身说法传遍了大汉朝野。于是,人们只知道这个名叫苏武的牧羊人,在他四十岁那年的天汉元年(公元前100年)奉命以中郎将的身份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于北海整整十九年,受尽了人间折磨,他成了张骞之后又一个持节不屈的大汉使者,受万众敬仰。
  事实上,不管是他的羊群被丁零部落的人偷走的此时,还是他在狐鹿姑单于治下的往后将近十年,苏武的日子都过得要比他刚被拘留到北海的时候好了很多,所以在他回归大汉之后,忆苦思甜的日子里,苏武提得最多的便是开头那难熬的几年:
  “他们把我押解到了北海,给我十几只公羊,说,等哪一天公羊下了羊羔便送我回家。”苏武每每说到此处,便会摸着发白的胡须沉默良久,然后,不出意外地就能听到聆听者一齐发出的唏嘘之声,这像极了他那些年调顺的羊,苏武望着一堆肥头大耳的同僚,看着从他们眼睛里发出的惊叹之光,他便很快能将自己的思绪深陷于那无边的风雪之中——他的记忆中除了漫天的风雪,再也找不到一片草原盛夏的明亮。那可怕的冬天像一匹巨大的怪兽随时都会将他吞噬。
  “是那大汉的旄节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这一句话他说得十分平静。的确,那些年里那根放羊的鞭子就是他唯一的希望。有时候,苏武也会恍惚一阵,他立刻就能想到最后的将近十年光阴里,除了那断断续续的旄节,还有一个人给予了他一切可能的帮助,但此时此刻他不能说出他的名字。那两个字就像一道咒符将他后来的将近十年光阴封闭了起来,令他在讲述艰辛的时候必须要将那一段不算太过煎熬的日子剪去。当然,也有人发出过质疑,但苏武会说:“在去北海之前,他们把我囚禁在地洞里,断绝一切供应,我是吃着毡毛,嚼着从地洞入口的缝隙里飘下的雪花活下来的。”苏武用这种倒叙的方式避开了人们的疑问。聆听者往往会在这一句之后,惊呼:“天神助也!”
  “没错,匈奴人以为是昆仑神在暗中帮我,所以才放弃了要杀死我的愚蠢想法。”苏武讲到这里,仍旧会像刚开始讲述的那样,平静地望着或惊讶出神、或泪流满面的同僚们。但那个众人眼中的叛徒的容貌还是会如影随形地挤进他的脑海,令他苦不堪言。
  ——直到一百多年后,东汉刘秀复国,史学家班固才把牧羊人苏武的故事写了下来,收进了他历时二十多年编修而成的《汉书》中。那个背叛了大汉、降了匈奴的汉朝将军的名字才堂堂正正地和苏武的故事并在了一起,人们才知道一个叫李陵的将军数次到北海劝降苏武,而苏武不为所动,他便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啊呀,你苏武才是真正的大汉忠义之臣,我李陵与卫律既然做了匈奴的大王,我们的罪孽真是大过了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班固说,李陵被苏武的气节折服,于是直哭得泪水浸湿了衣襟,才告别苏武而去。
  读《苏武传》,每到此处,便掩卷长叹,心里五味杂陈,不由得会想到,如果是司马迁来写苏武和李陵的故事,又会是怎样的一番风景?
  张骞从西域返回的时候,太史公还是寸功未立、年方二十的翩翩少年。张骞出使西域的见闻和经历引得满朝震惊,人们不但同情他十三年来的坎坷遭遇,更被他滔滔不绝讲述的奇谲瑰丽的西域人情风光而深深折服。太史公谦虚地向张骞求教并作了详细的笔记,然而在二十多年后他开始动手写《史记》的时候,重新翻阅当年的笔记,为了使史料真实可信,他通过翻阅大量的资料来相互印证,从而对张骞当年的言辞在某些地方有了疑虑。所以,他以为张骞对历史的贡献重点在于他将陌生的西域世界呈现给了中原——他把张骞定义为一个打开西域窗口的探险家和外交家,而不是持汉节出使西域的大汉功臣。太史公的史学格局无疑是开阔而博大的,他将张骞放置在历史的洪流中进行翻检,因此才写出了以张骞的见闻和经历为中心的《大宛列传》,而并非《张骞传》。这是耐人寻味的一个结果,后人自能看出,在太史公心中,张骞与那些历史“名流”比起来,还不够格。“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余不敢言之也。”他最终在自己的质疑中将张骞放低了一个层次。
  认真来论,自张骞之后,其余出使匈奴的汉臣都不会有张骞对大汉朝、对中原文明的贡献大。相比之下,苏武除了个人遭遇的非人境况之外,并没有超越张骞的地方。班固写《苏武传》在气势和格局上就比太史公低了不止一个级别,而班固对苏武的书写主观臆断的成分太多,他甚至不吝笔墨,大篇幅叙述了一个彰显苏武忠义勇敢的虚构故事,他以一个小说家的一家之言歪意曲解李陵来反衬苏武的高大形象,这不但脱离了史学写作的轨道,还诱导了后世人们对李陵、甚至李广一脉的诋毁和唾弃。所以,很多时候,我是把《后汉书》当作小说来读,而不是史学著作。
  杨逍:本名杨来江,1981年生,甘肃天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发表小说、散文等150余万字。获首届山东文学奖、第五届黄河文学奖、第二届红豆文学奖、第九届华语原创文学大赛奖、第二十六届梁斌文学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奖项。出版小说集《天黑请回家》等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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