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是我童年时的“母亲”。
姐姐大我八岁。在她自己也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替外婆承担起了照顾我生活起居的任务。那时母亲尚在遥远的西北,姐姐俨然就是我的临时母亲。我童年的记忆总是这样:白天拉着姐姐的手去上学、去玩耍、去打猪菜,晚上则和姐姐脚对脚地睡在一个被窝里,听姐姐讲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古古怪怪的老故事。
我的童年几乎就是在与疾病的抗争中度过的。那时我头上不知长了什么疮疤,整天流着血水和脓水,同龄的伙伴们都怕传染,因此几乎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玩。只有姐姐每天形影不离地陪着我。她既怕小朋友们欺负我,又怕我一个人觉得孤单。每天放学回到家里,姐姐还要把外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各种草药熬在锅里,然后仔细地涂在我头上有疮的地方。那些熬过的草药散发出一种奇怪而难闻的味道,帮我抹完药,姐姐每天的晚饭都吃得很少,但姐姐从来也没有抱怨过。她甚至独揽了为我抹药的事,连外婆也不让插手。一年之后,我头上的疮疤才慢慢好了起来。
我们那个村子缺水,我又不爱洗手洗脸,更不爱洗脚,姐姐为此跟我生了不知多少回气。但她管不住我,小时候我跑得的确比兔子还快。这样每年冬天我的手脚都会裂开许多大口子,肿得跟大萝卜似的。白天去上学,有时我的脚疼得走不成路,姐姐总是背着我。姐姐并不胖,但我觉得她的背很绵,很舒服。尤其是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脂味,总是让我闻了又闻,到学校了也不愿从她的背上下来。晚上吃过饭,姐姐又开始用草药水给我洗手泡脚。那种药水洗在脚上有一种火辣辣的疼,姐姐总是边洗边给我说些有趣的事情。常常是整整一个冬天,姐姐的手都被草药水染得绿绿的,怎么洗也洗不净。而冬天最冷的那些日子,姐姐又总是早早地钻进被窝,为怕冷的我暖热被窝。为了省钱,小屋里没有生炉子,半夜我常被冻醒,姐姐就将我冰凉的双脚抱在她温暖的怀里……
姐姐很聪明,学习又很用功,在班里的成绩总是排在前几名。姐姐想在村里读完初中,然后就去公社的中学读高中。学校的老师都说姐姐将来说不定能考到省城上学,然后有一份正式工作,一辈子吃公家饭。但在我上二年级的时候,马上就要初中毕业的姐姐却退学了。那段时间除了和我,姐姐跟谁也不说话。她把书包和她的课本、作业本,连同她上学以来得过的各种奖状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柜子里。我问姐姐为什么突然就不上学了,她说她不想上了,学习太吃力她跟不上,再说女孩子上那么多学也没什么用。我对姐姐的回答一直将信将疑,因为那段时间我常常在半夜醒来撒尿时听到姐姐低低的哭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更主要的是为了保证我能上学,姐姐被外公逼着退了学。虽然她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为了她亲爱的弟弟,她还是含泪离开了学校。那年她才十五岁。
姐姐开始在家里帮外婆干活。她先是承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后来又下地劳动,学着做一些大人们才干的农活。姐姐长得很瘦弱,她挑着满满一担水走过村子的样子让很多人都唏嘘不已。更多的时候,姐姐扛着锄头,跟在外公外婆身后,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看见过姐姐在田野里劳动时的样子。小小的风把她长长的头发撩起来,她单薄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孤独而无助。但姐姐是快乐的,尤其是到了学期结束,当我捧着奖状回到家里,或者是当我的名字又在村头的大红成绩榜上排在了第一名,姐姐总是抱着我又跳又唱,仿佛不是我而是她考了好成绩。而那天晚饭我的碗底又总是会悄悄地埋着一颗香喷喷的荷包蛋。在我们那个贫困的家里,鸡蛋是只有外公才有权享用的。姐姐的做法一度让小心眼的舅舅很不满意,但姐姐每次都勇敢地迎着舅舅的白眼,弄得舅舅只好端着碗到门外去吃饭。
在我们那个远离县城的偏僻乡村里,姐姐以她的秀丽、温柔和勤劳赢得了广泛的赞誉,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姐姐都一一回绝了人家。姐姐说她还小,过几年再考虑结婚的事。姐姐一如既往地下地干活、回家做饭,也一如既往地给予我母亲般的照顾。姐姐总是会在干活回家的时候给我带一些好吃或好玩的东西,有时是一把花生,有时是一个草编的花篮。而在晚饭之后,姐姐又总会守在煤油灯下,陪着我做作业、背课文。姐姐的记忆力很好。常常是一篇课文,我已经摇头晃脑地念了十多遍仍然磕磕巴巴地背不下来,旁边做着针线活的姐姐却能流利地背出来。
十一岁我离开家乡去西北跟母亲一起生活的时候,姐姐已经十九岁了。在我们村里,跟姐姐同龄的女孩几乎都已经结婚,好多甚至都做母亲了。我走的前一天晚上,姐姐彻夜未眠。她忙着为我准备路上用的东西。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很多人,大家围着我絮絮叨叨,说着一些告别和祝福的话。只有姐姐躲在角落里,默默地为我收拾着东西,一句话也没有。我是黎明时分离开那个生活了十一年的小村子的。姐姐坚持把我送到了公社的汽车站,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看着姐姐转身而去的背影,我哭着要从已经慢慢开动的汽车上跳下来。我说我不去西北的城市,我不要妈妈,我只要姐姐!外婆紧紧地搂着我,泪水也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流了出来。
我走的第二年姐姐就结婚了。我马上就要小学毕业,正在全力复习功课,没能回老家去。听说姐夫人长得不好看,但老实能干,是务庄稼的一把好手。听说姐姐出嫁的那天大哭了一场,哭的时候好几次喊到了我的名字。但我正在遥远的大西北,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姐姐的名字叫王彩霞,小名墩子。
其实她并不是我的亲姐,她是我大姨的女儿,是我的表姐。
刘晋:媒体人。曾在《诗歌报》《星星诗刊》《青年文学》《青年作家》《飞天》等报刊发表诗文若干。现居甘肃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