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闻宇:西安人,著名军旅作家。1969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有百余篇散文作品被各类文库、大系、选本收录。其散文被誉为中国当代雄性散文精品。
书房的落地窗面临黄海,看书倦怠时,我就在躺椅上眺望海天。夜静关灯,月亮更皎洁地呈现于眼前。汉字神奇,因为“望”字的右上角是个“月”字,静静地看着月亮的推移、演变,我忽然联想到生活里“希望”和“欲望”这两个连贯着的词语。
瑞雪纷飞时,枯秃的树枝,土地里的种子,水底下的鱼虾,都怀有萌动、出生、成长的强烈愿望。愿望即希望,与春天有机地结合为一体。于是,这希望的力量正像初一到十五的月亮那样,一天比一天皎洁,不断地充实着人或事物本身的不满与缺陷。鲁迅认为“不满是向上的车轮”,富兰克林认为“希望是生命的源泉”,也就是说,人生前行与成长的希望与青春连襟、同驻。当今的希望工程,也是针对着青春时代的年轻人的。
希望与欲望,一前一后摽在一起,两者质地却迥异。前者与理想、信念相通,属于蒸蒸日上的精神素质。而后者呢?所尊奉、所追求的,往往是具体的实惠、利益。
上弦月如果是希望的开端与发轫,那么,在蒸蒸日上、渐趋圆满的进程中,这希望于无形中也就渐渐地变成为欲望。从希望到欲望,二者在生命途程中互相转化的界限,几近于抽刀断水,微妙难分。希望只说是变成为欲望,人生仿佛也就骑上了很难驾驭的脱缰野马:经商者,总盼着赚个盆满钵满;爱河里的弄潮儿,花好月圆之后,仍感到饥渴;仕途上的热衷者,攀高的台阶,很难有止境……此时的欲望已成为难填的欲壑,与初始的“希望”,没有了任何瓜葛。
在希望向欲望悄然转化的途中,“圆满”二字,最值得警惕。月亮的圆满期是很短暂的。月满则亏,圆满期一过,月亮当即清辉减褪,渐渐开始下沉。“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我们再俯下身看看广漠辽阔、熙熙攘攘的尘世间吧,何时、何处、何种程度,才算是个圆满之境呢?人类欲望的史册上,古往今来,有谁找到过天际皎月那样的“圆满”境界呢?莫说我等普通人,就连施耐庵、罗贯中、曹雪芹之类的文学巨匠,横竖也是找不到的。
希望属于人之本能,当然也是社会前进的动力,其可贵之处是勇气和力量之源泉,促使人们不断地成长、向上;而欲望呢?一旦失控,则与迷误连襟,直与施虐的毒蛇无异,纠缠、咬噬着人的灵魂,只能教人下沉、堕落——贪官污吏之难于根绝,就是明证。
月有升沉,这是宇宙的自然规律。即将沉没的月亮,正像人生进入暮年那样,希望、欲望经历了风风雨雨,烟消云散。此时,生命似乎也就进入了“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境界,应该是听到另一个世界的钟声了。想想看吧,“望”字的左上方是个“亡”字,亡与灭同义,仓颉造字时,对于整个人生,早早就安排了悄静无声的一个暗示。
书斋望月者,收获其实简单、明了:希望,属于初升之月——珍贵、难得;欲望,处之于生命之中流——不好控抑,最难把握;至于在希望、欲望之间时或出没的失望,则如掠月之云絮——从尘世远眺,倒有些“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