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敬:宝鸡扶风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市作协主席,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推敲。再推敲。还推敲。
唐朝诗人贾岛当时为了两句诗,反复推敲的过程,千余年后的今天,重复地困扰了我一天一夜。我是在“英雄”和“白”字之间,加不加那一个圆点儿呢?清早起来,我捉笔来写这段文字时,不再推敲了。我毅然决然地加上了那个圆点,因为我不是意犹未尽,而是意犹难尽。我有眼泪要流,那一个圆点,可是我的眼泪呢!
我写这次暴发在武汉的疫情,先有《上天·疫》,再有《生命·疫》,加上这次的《英雄·白》,都重复地加上了那个圆点。这是因为我不敢面对那要命的疫情,只要面对,就有眼泪的涌动。特别是下笔来写这第三篇短文时,我想起了雪,己亥年的冬天,还有紧连着的庚子年春日,我生活的西安市,没有落雪。华夏大地上建城史很久了的西安,有谁记录过?还是经历过?曾有一个无雪的冬天,一个无雪的春日?没有或者罕见,是最终的答案。可是就这么不讲道理地横陈在了西安人的意识里。市民万千,翘首期盼的降雪,白色的雪。就在大家的期盼中,却突然地泛滥起了一种白!
那是西安的医务工作者逆向而行,义无反顾辞亲别家,一身白色疾驰武汉,加入举国战“疫”的洪流中,他们是比血还白的白!
这样的白温暖,温馨,温和,是注定要被人敬仰、被人记忆的白。
阿里巴巴天天正能量,联合西安晚报在内的全国各地媒体推出的“战疫英雄榜”,于2月13日推出了“西安交大一附院九姑娘”英雄群体。给了她们应有的奖励,那是因为白色防护服包裹着的她们,在走进战“疫”一线时,都把自己心爱的满头秀发,残忍地剪下来了。“头发剪了还可以再长,现在首要任务是保护自己,才能救治别人。”九姑娘誓言铮铮,我听得眼热,后来再从电视上看到她们的合影时,我没法忍受地湿润了眼睛。
颁奖词里的几句话,虽然还带着点儿新闻腔,但已经很好听了,支援武汉的9名西安女医护人员,一个个变成了美丽的“光头侠”。“顾不上美不美了,救治病人是眼下最重要的任务”,一颗颗奋战的心闪闪发光,可歌可泣。“剪得断的是头发,剪不断的是责任”,为这种疫情当前的“光头明志”,大家点赞了!
我当然也点赞了。点赞每一个挺身而出向着武汉走去的逆行者。
白色的纯洁,白色的温馨,白色的……自然世界里,和人的意识里,对于白色的感受,意味是非常深刻的呢!人们喜欢雪花的白,喜欢梨花的白,喜欢姑娘的白……哦!白色的素美啊!白色的静雅!白色的柔弱!啊,我遗憾,同在西安城里讨生活,一样吃着秦岭山里的水,一样呼吸着三秦大地上的空气,此前我所听到,也看到了一些与“白色”的不和谐,因此还闹出了一些不愉快。这时我想了,我们似乎都欠着一声对于“白色”的道歉。
我不认识“削发明志”的九位西安姑娘。在她们之外,还有一位在扶风县医院工作的姑娘,亦直面生死“逆行”,被三秦都市报·三秦网誉为最美“抗疫”英雄。她叫李盼,是我扶风县天度镇的乡党。我同样不认识她,但她这一次用她白色英勇,折服了我——我把她要记下来,并让更多的人记住。
我很赞同网文中的那句话,在新冠肺炎疫情的重灾区,她(李盼)有“三头六臂”吗?还是有“金钟罩”?“铁布衫”?她什么都没有,她只是个90后的新娘子。
对了,李盼在她的援鄂日记里写到,她新婚燕尔,去年9月份刚结婚,即自愿报名,狠心剪掉心爱的秀发,于今年2月2日离开扶风,逆行踏上了驰援武汉前线的征程。陕西第二批援鄂医疗队中,她是最年轻的一个,有四年时间,在宝鸡解放军第三医院(现解放军联勤保障部队第987医院)重症医学科上班;四年后至今,在扶风县医院重症医学科从事护士工作。这是她的自信了,相信四年的军院生涯,与七年多的重症医学护理工作经历,让她积累了大量的临床经验。
武汉告急,新婚百天的李盼,知道唯有与新冠肺炎赛跑,人跑过了病毒,才会有生的希望。
李盼没有犹豫,她与新婚的丈夫告别,与亲人告别,加入陕西第二批援鄂医疗队中。他们乘坐飞机到达武汉,再从机场坐大巴去暂住的酒店。这个时候,已是晚八时到九时的样子,坐在大巴上看着武汉市的街道,很是让她感慨,千万人口的热闹城市,安静得让人不敢相信这里曾经的繁华,一座座高楼大厦,都像被蒙盖了一层“黑布”,只有橘黄色的路灯依然照亮这座城市,显得那么孤单……佩服李盼的文字能力,日记里的记述,是我读到疫情暴发以来,见到的最好的文字(包括专业的写手),真正触动了我。是纪实的,是融心的,是真情实意的。要集体剪发理发了,李盼说:“我很难过,因为我结婚才四个多月,一下子要变得丑了呢!”丑就丑吧,在特殊的环境里,这样的“丑”,恰恰是美,一种人生当中最为勇敢的美呢!李盼到这时候,还不忘浪漫一把,说她忍痛“割爱”,希望可以早点赢得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待春暖花开时,到武大看樱花”!
浪漫总是惹人心伤,还惹人心痛。
战“疫”的过程中,需要她带着必胜的决心,坚守岗位,也需要她的浪漫。
特别是家乡和她新婚的丈夫,还有亲人,都热切地等着她凯旋。
相信她有凯旋的日子。然而另有几位战“疫”的人,而且是顶尖的医学教授呢!是已不能凯旋了。他们是53岁的生命科学院楚天学者红凌,和63岁的同济医院器官移植科教授林正斌。两人分别在2月7日、2月10日,亦因新冠肺炎的毒害,倒在了他们战“疫”的前线。
林正斌教授生命中的最后一条信息,太令人心痛了:“宋主任,我上呼吸机了,救救我!”
宋主任是谁,我不知道,但我想他身在此情此景中,一定如我一样难过。我们大家都该是难过的。难过有组数字,冷冰冰地摆在了大家的面前,即2月14日央媒报道:1716名医务工作者确诊感染新冠肺炎,包括红凌、林正斌,当然还包括李文亮,共6位医务工作者被疫情夺去了生命。
为他们悲伤,为他们哭泣……但我想哭泣的还有一位名叫王淑平的白衣战士。她在更早的时候,为了国人的健康,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当地卫生管理部门报告了“卖血经济”的黑幕,而后导致了严重“艾滋血祸”事件。她说了真话,但工作没了,婚姻破裂了。2019年9月,她59岁时,客死他乡,临终前留给了亲人一句话:我当年没有考虑个人命运!
“白色”守护者啊!他们的情感,他们的责任,考虑的总是公众的利益!
我写到这里,是无话可说了。但湖北个别媒体发出的三条信息,让我还是要来说说呢。我是想要先检讨一下自己的,十多年前,我也是个媒体人。我深知媒体人的不易,那是纪律,遵守纪律是我们的责任。但我清楚,纪律并不是要我们瞎说乱说的。湖北个别媒体,一日之间,除了捧领导者的臭脚,就是寒捐助者的热心,甚至伤救助者的身体。
这太要命了!我不能说比新冠肺炎还要命,但在国人心灵上及至精神上造成的伤害,也是非常巨大的。那简直是在羞辱国人的智慧,毁灭国人的三观。从异域捐来了几批物资,无论捐助者的身份、背景如何,可以看出捐助者是用了心的。其一在捐赠物资包装上大写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一句话;再是给捐赠物资包装上大书了“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一句话;还有就是于捐助的防护服包装上印制了“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两句唐人诗句。
这样的表达有被指责的道理吗?
稍稍有点语言常识的人,肯定是要感动人家的用心呢!他们把我国传统的古典文学学得好,运用得更好,是最能表达他们的那一份拳拳之心的。可是武汉的个别媒体啊,让人是想不通了。他们因此竟然爆出了一个“奥斯维辛”的词儿来,抒发他们的情绪。天下人都知道,奥斯维辛是纳粹德国的产物,与封了城的武汉,怎么可以对比呢?
奥斯维辛是加害于人的,武汉封城则是为了更好地救人。
美丽的“白色”是烛照我们战胜疫情的巨大力量。但我不想说他们是“白衣天使”,因为“天使”这个词儿,如最近以来别人所津津乐道的“吹哨人”一样,都是舶来品。咱们的中华传统文化和文明,有太多别人无法比拟的雅言美词,我们不必抄录人家的句子。域外捐助武汉物资的包装上,人家出口返内销,还给我们的几句《诗经》及唐诗,就很恰切,而且传神达意,触动人心。
我们把老祖宗许多智慧的结晶,许多感情的结晶,怎么就忘得不会用了呢?
因为新冠肺炎,让我们看到了差距,我们是时候要补上传统文化与文明的这一课!此时此刻,我的记忆里,蓦然生出了宋人李清照的伟岸形象,她“对于生,关于死”,在半生的颠沛流离中,有所感触,并天才地吟诵出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不朽佳句。
我原题把她的这两句词,用在我短章的结尾,向我崇敬的“英雄·白”们说,你们是英雄。
无论生?无论死?从容面对,生是英雄,死为英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