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积岐
这部小说,为什么叫《日月洞》?日月洞是什么洞?按照宁可在作品中的叙述,日月洞,是日月山下的一孔窑洞。这孔窑洞修建颇为气派,外面用花岗岩砌就,和日月山融为一体。日月洞本该是庙宇、寺院、修行之处,而日月洞恰恰不是,只是住了一个人,这个人是日月镇的镇长黑娃。由此,日月洞显得神秘、吊诡,给人一种探究感。我觉得,整部小说就是围绕这个由日洞和月洞构成的洞展开的。如果说,日月洞有明暗两层意思,从宁可的叙述交代来看,明示的、凸现在读者面前的日月洞,只是黑娃镇长的一处住处、一座暗室,也可称为私寓。他的一些阴谋诡计和龌龊之事就产生于此洞。
埋在作品深处的日月洞——也就说是暗洞,是一种暗示和隐喻,日月洞隐喻着生活的黑洞、现实的黑洞、人性的黑洞。如果只把日月洞看作作品中的空间,看作一处住所,那就没有读出宁可的用心、智慧,以至成熟的艺术修炼。宁可笔下的日月洞,就是博尔赫斯笔下的沙子,卡夫卡笔下的城堡,科塔萨尔笔下的高速公路。既有物体之实指,又有其暗指。这是宁可日臻成熟的表达。如果将日月洞仅仅视为一处山洞,宁可不会反复强调,不会围绕这个洞来铺排情节的。
就宁可在《日月洞》中讲述的故事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二丫爱的是大锁,却嫁给了姚栓牢;姚栓牢爱的是大凤,却娶了二丫;而大美只是一个在男人中跳来跳去的女人。单从情节上讲,指数不高。在一块石头中能凿出价值不菲的美玉,这才是高手。宁可就是从读者看惯了的情节中,从大凤、二丫、三美、黑娃镇长、姚栓牢、大锁这些小人物的身上开掘出意义不一般的主题的。小人物的情感闹剧,一不小心,就整成了热闹而庸俗的地摊货了。是否写出深度来,是否沦落为地摊小说,两者只有一步之遥。宁可牢牢地把握住了素材,他从开始构思就把笔伸进了日月洞中,从看似具有普遍性的情节中建筑深刻的思想。这是一个优秀的作家善于思考的结果。
不起眼的日月镇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缩写。日月镇上这些小人物的生存观、价值观是当代生存观、价值观的浓缩。大凤、二丫、三美、姚栓牢、黑娃、大锁,以及二狗三顺们,他们的生活有黑洞,人性有黑洞。三美的贪恋、放纵、做人无底线,是现实生活中不少人的写照。她从姐妹的肉体上捞取金钱,没有任何同情心不说,还把她的闺蜜大凤也拉下水了。三美这样的女人,是时代的产物。大凤则是那种有奶就是娘,混混沌沌过日子的典型;二丫也不完美,她单纯、懦弱、逆来顺受,她是鲁迅所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代表。而姚栓牢的无耻、不择手段地敛财和恶霸形象及黑娃这种小贪官,只能使日月洞这孔黑洞更黑,他们的人性黑洞,是一把大火烧不掉的。宁可在小说后半部设置的日月洞大火更是寓意深刻。好在日月洞主人更换,希望就在不远处,日月镇最终平静了。
《日月洞》秉承了现实主义的批判精神,宁可对现实、对人性的批判,不是剑拔弩张,不是刀光剑影,火药味十足;宁可的批判是不动声色的,宁可的批判,如一条河流,河面是平静的,涌动在水下面。他恰如其分地借鉴了现代主义的隐喻和暗示,增加了作品的深度和厚度。
宁可放弃了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情节高密度叙述,他的叙述平实、淡定、从容,尤其是那短句式,如同钉子一样,把汉字钉在纸上,不可动摇。他的一个比喻就是一个意象,如:在光线黯然的屋子里,蔬菜落地的声音就像人突然摔了一跤,或者像一块破布贴在了地上。这种比喻还很多,不一一赘述了。从文学本体论解读,《日月洞》也是陕西长篇小说的新高度。
(冯积岐:宝鸡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沉默的季节》《逃离》《村子》《遍地温柔》等12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