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西安市鄠邑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获得者。 依稀记得,因为捉迷藏,我要藏在一个绝对隐秘的地方。于是,翻过一道矮墙,掉进了一户人家的茅坑里。没有人能够想象到我的狼狈。明亮的月光,晃动着我扭曲的影子。我玩命地奔跑,跳进沣河的水里,赤裸着,用河水冲刷身上的污粪。
好在,那是夏天。
游戏,要依附一个载体,于是,儿童的躯体,就充当了游戏的广场。游戏,就是打开身体的枝节,让它自由自在地生长,享受谷苗拔节一般的快感。摔四角,捉迷藏,压摞摞,顶牛,踢瓦,打尜,上树……那些游戏,像整装待发的碾压机,一声令下,轰隆轰隆,驶向我们体内疏松的土壤。
我们把捉迷藏叫藏猫猫,一个,或者几个孩子藏起来,让黑暗吞没。更多的孩子,像捉俘虏一样四处搜寻。相对而言,扮演俘虏的角色更具诱惑。被人四处寻找,有种自我存在的快乐。
压摞摞,是夏天里的游戏。我们从老远的地方一起蹦上麦草垛,翻跟头,打滚,叠罗汉似的一个压着一个。柔软的麦草,不会对我们的身体产生丝毫的伤害。
那时,城里的孩子弹玻璃球,我们弹杏核。趴在地上,中指架在拇指上,中指瞄准杏核猛一发力,杏核就滚进地面上一个预定好的圆孔。那样的过程,类似于现在的打高尔夫球。城里的孩子拍画片,我们摔四角。四角,用纸来叠。废纸用完了,就用报纸,或者用课本的书页。往往是,书还没读完,课本已经撕完了。那时,书本对我们来说,远没有游戏重要。撕课本,是一个冒险的行为。要是被家长或者老师发现了,免不了遭受皮肉之苦。
我喜欢滚铁环。圆形的铁环,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里,是我的精神寄托。一个圆,宛若生命的轨迹。生活就像个铁环,没有任何选择,只能依附着它的轨迹,向着可能的幸福狂奔而去。那时的我无法具备这样如此诗意的思考,但是,毕竟还要想着什么。累了,坐在小河边,将铁环套在脖子上,若有所思地坐着。铁环垂落在胸前,想着儿童不该想的一些问题。譬如大地的边缘在哪儿?我是被母亲从沣河里打捞出来的吗?太阳和月亮上有没有人?他们也孤独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常常折磨得我的头皮发麻。
父辈的血液中,循环着泥土和庄稼的气息。日复一日的劳作,将他们变得跟泥土里的植物一样,并不在意生长的过程,只是满足收获的喜悦。作为孩子,当然无法承受这种单调。
偶尔,也看到现在的孩子玩游戏。那些游戏,被装在游戏机和电脑里。仿佛,游戏的主体是影像里的人或动物,而孩子,成为游戏的客体。游戏的道具,演变为孩子们的手指和大脑。关于游戏的定义,是要重新解释吗?
扭曲的游戏,让我皱眉。所以,我的思维,不由自主地回到我们玩过的游戏。
吸吸鼻子,我嗅到醇厚的泥土味。譬如踢瓦,打尜,还有上树。随便一个角落,都可以捡拾到残碎的瓦块,用树枝在地上画几条线,形成格子,一条腿弯起来,一只脚把瓦块踢进一个个格子里。折下一截树枝,用刀子切成手指长。两头尖,中间大。我们把那东西叫“尜”。地上挖个渠槽,用一片窄薄的木板支着尜,木棍一点击木板,尜就跳起来,用棍子击出老远。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树。大人不许我们爬树。可是,大人禁止的,却是我们向往的。白天总是在大人的眼皮下,我们就晚上爬。月光寂静着,像是无声的召唤。我们溜出家门,去河岸上爬树。谁爬得高,谁就赢了。
我无法想象,缺少了游戏的童年,会是怎样寂寞?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是游戏,让我们的生长过程填满了快乐,也支撑起了我们内心的强大。
我的成长经历,验证了一句话:身体的成长,是从游戏开始的。
离开了游戏,一个人很难拥有完整的童年。游戏,不仅是对身体的解放,也拯救了我们不够安分的灵魂。
和游戏的告别,预示着身体的成熟。然而,总有些无法抹去的细节,潜伏在心灵的底部。中年时看见了一幅题为《黄土欢歌》的图片,就想起这样的画面:牛头山下光秃秃的黄土坎上,没有一棵草,只有一棵歪脖子的桑树。男孩子脱掉上衣,挂在桑树的枝上,然后闭上眼,鸟一般张开双臂。这样跳下去,会有种飞翔的感觉。
那个游戏的名字叫“跳崖”。之所以铭记它,是因为那是我十六岁时做的最后一次游戏。为了证明身体的渐渐强壮,我和几个伙伴相约着去山坡上一个叫虎跳跳的地方“跳崖”。一开始,还有些胆怯,但是,风绕过桑树的身子,一遍遍催促着我们,我们一闭眼,喊声一二三,飞身跃下四米多深的土坎。那次“跳崖”,让我扭伤了脚腕,好多日子没有去学校。
所有关于游戏的记忆里,唯有那次,让我感到了彻心裂骨的疼痛。
游戏便戛然而止。
以快乐开始,以疼痛结尾,这也许是生命的运行轨迹。
肖像作者: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