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已经收获的田野散发出烘热腐熟的气息，就像牛羊一头扎进晒干的麦草中，连毛发丝里都浸染着香气。收割后，只剩下麦秆挺立在空旷的大地上。中空的麦秆像一个个号角，冲着天空奏响丰收的乐章。曾经铺满金黄色麦穗的大地，因为收割而变得坦荡豁亮，透着吹糠见米般的干净，像是天地之间刚刚布置的新房，透着无言的喜庆、干净。不，更像是天地之间的产房，大地孕育了收获，像生产完的母亲一样，周身洋溢着幸福，也透着疲惫；这幸福的疲惫扩散开来，大地便处处弥漫着产后的安详松弛，混合着喜气洋洋。
　　三畤原下，玉米已经播种，布谷鸟不徐不疾地自呼，新鲜的牛粪味、粮食的清香味糅合在一起，使得街巷成为村庄。我捧起一把黄澄澄的麦粒，吹去麦衣，放在鼻尖轻轻地嗅着，那儿时就熟悉的粮食的气味饱吸了光照，充盈心间，使人心思澄净踏实。经过日晒，略显收缩的麦粒看上去更加紧实。
　　武功镇洛阳村，家家户户门前晾晒着收割回来的麦子，摊满了门前公路。这村里唯一的官道就显得格外隆重起来，大地把丰收的喜悦慷慨地抛撒在村庄，村庄里里外外便沉浸在富足里。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婆婆，满脸笑意地坐在自家门口，连斜躺在身边的拐杖都透着满足。我在村里漫步，不时见到上了年纪的村民在自家门口忙碌着，用机器舂皮的、收拢摊晾的、挑着麦草抖落麦粒的，家家户户都把丰收摆放在自家门前，相互议论着，也各自忙碌着。
　　西边有雷声传来，轰隆隆地自远而近。抬眼西望，一大片浓重的黑云滚滚而来，像有人吆了一群黑色的牛在急急赶路。村民边收麦边相互提醒，“白雨来了，快收！”
　　说话间，眼见着西边大块的黑云压过来，快速向东移动，闪电不时发出耀眼的光芒，在天空划出刺眼的线。我走在黑云底下，风凉飕飕的，刮过依旧明亮的旷野，爬蛇般掠过我的肌肤，继续向东卷去。空旷的田野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黑云下，无处躲藏。嗅一嗅，和着风的沁凉的，是些微的泥土腥气。
　　刚坐进车里，大颗的雨珠便砸在车窗上。那些柔曼的柳树在风里被一只只巨手捏住脖颈般，剧烈摇动，拼命挣扎，碎叶、树枝哗哗地被雨滴击落，地面瞬间慌乱不堪。仰头望去，天空霎时垂下数股雨柱，壮硕的风推动着这些雨柱迅速向南移动，疾速形成万千雨幕，万箭齐发般扎向大地；地面便开出一朵又一朵雨花，像是满地的活鱼在水面拍打着尾巴，沉默的大地也激荡起来。那些成股的雨柱击打着新翻的犁沟，泥浆便哗哗地冲刷着、奔流着，放眼望去，大地胎动一般，激扬翻滚。而在公路上，白雨突降使得地面水流不及，这里那里便汪出一处处不知深浅的潭来，仿佛一踏进去，就会踏进不可知，这不可知使人畏惧。
　　天色更暗了。雨柱击打着车窗，发出砰砰的声响。风在窗外死命摇动着车身，路上的行人缩着脖子快速地奔跑，尽管雨的前面还是雨，人们从一片雨幕跑进另一片雨幕，只是跑着，失去了方向一般，不知跑向哪里。那些骑着摩托车、自行车的路人，都尽量缩着脖子疾驰而过，向着雨幕中家的方向。而家却似乎永无尽头，被雨幕抛在了千里之外，骑行者脸上便个个透着绝望凄冷之色。
　　风继续刮着，似乎要把这人间倒置。我干脆停车坐在这无边的旷野里，聆听雨水浇灌大地的声音。久旱的黄土高原吸吮着这自天而来的喜悦，婴儿吸吮乳汁般酣畅满足，那些皴裂的土地欢畅自得，渐次舒展。我看着暗夜里深不可测的土地，其实是看着横无边际的虚无，似乎听到那些及时播种的玉米种子正鼓胀着身子，悄悄地从干瘪中苏醒，不急不慌地孕一星儿胚芽，静等着从地里拱出嫩叶。
　　我深深地呼吸，泥土的腥气弥漫胸腔，大地母亲就在这疾风骤雨里，又一次历经着床、孕育、成熟，为下一次的分娩埋下伏笔，周而复始。
　　雨住月出，世界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