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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哭的鱼
◎张晓燕
  它住在秦岭深处一个终年仙气缭绕的地方,神秘地出没在青山白云下的山涧溪流中。那个地方叫太白。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七月,天好像被谁砸漏了,大雨泼倒一般从头顶往下浇。没日没夜十几天,山洪奔腾着左突右冲,毁了不少家园,河水怒气冲冲翻出河岸,石头在河道里轰隆作响随流翻滚而下。
  它们的家园也被大雨和山洪冲毁了。
  电闪雷鸣中,它和同伴在山间河道“手脚并用”,从混浊的河水和乱滚的石头中夺路而逃,慌不择路逃到十几里之外的太白县城,穿过了不时有汽车通过的柏油公路,爬过一片十几米宽的庄稼地,挤进我家小院的木篱笆,悄悄溜进了菜地中间的蓄水池。
  许是经历了千辛万苦,不知道途中失散了多少伙伴,只剩下它们两个筋疲力尽的时候,看到了我家小院中间那方没有波涛的小水池。既然划破黑夜的闪电,也不能指引它们找到一个安全的家,索性就在漫天大雨中酣睡在这方池水里吧。
  我们一家人都不知道暴雨闪电中,还有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个水池,是父亲挖出来准备蓄水浇菜的,底下铺了一层塑料纸,十几天的大雨几乎快把一米见方的池子溢满了,没想到却成了它们两个劫后余生的温柔之乡。
  那一晚,它们应该一夜无梦,应该是失魂落魄地迁徙之后最放松的一觉。
  第二天早上,雨势缓了下来,父亲撑着一把黑布伞,用铁马勺把已经溢出水池的雨水,舀着倒到篱笆外。我们姐弟四人在房檐下,伸出手和脚,接成串的房檐水玩。
  突然,父亲惊奇地叫了一声,母亲忙奔过去看,又匆匆折回来从厨房拿了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锅盖,盖在蓄水池上面。父亲说:“这两个家伙劲儿大,木头锅盖罩不住。”他从菜地边找了两块大石头压在锅盖上面,并叮嘱我们千万不能动这个锅盖。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知道那水池里,一定有好东西。
  又过了一天,父亲下班回家沮丧地说,人工繁育研究所的人不要,说雨下个不停,他们那里养的鱼都被冲走了不少,要保护剩下的鱼种,还要修塌了的房屋,根本抽不出精力管别的事。父亲小心地掀起水池上的锅盖,他失声叫了起来:“不是有两条嘛,那条大一些的不见了。”母亲说:“这下坏了,跑出去了还有命吗,赶紧想想别的办法才好。”
  父亲拿来洗衣服的大铝盆,小心地把池里的东西捞出来,竟然是一条不断扭动挣扎的黑乎乎的鱼。母亲从井里打上来干净清亮的水,我们都伸过头去看,这是一条不足一尺、细长、黑而丑的家伙,它在我们姐弟四人的注视中,一动不动地趴着。
  刚刚4岁的弟弟兴奋地说,它竟然有爪子!
  10岁的妹妹说,还长着指头呢,前面的应该是“手”,一只“手”上长了一二三四个小指头,后面的应该是“脚”,一只“脚”上有一二三四五个小指头。
  我和大妹惊奇地看着,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
  父亲说,它叫“娃娃鱼”,能在水里游也能在陆地上爬,学名叫“大鲵”,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夜里还会像小孩子一样啼哭。不过,它真的长得很丑。
  可能因为刚到一个陌生的家里,夜里它竟真的嘤嘤地哭起来。奇了怪了,这是一条成了精的鱼吗?
  就是这条成了精的丑“鱼”,开始和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叫它小黑。每天放学之后,弟弟妹妹的任务就是去门前的小溪里捉蝌蚪、抓小鱼,给小黑增加营养。我有时会给它扔一点馍渣渣或青草,它常常在水盆里用两个黑豆大的小眼睛斜着看我,但坚决不吃。
  一天早上我们起床后紧张地梳头、吃饭,收拾书包准备上学,弟弟突然喊道:“小黑不见了。”父亲说:“它就在屋里,前面的大门还没开,它出不去。”于是大家分头寻找那条顽皮的“鱼”。
  父亲在另外一个房间的床底下发现了缩在墙角的小黑,它挑战似的看着我们。父亲用笤帚把它往外扫,它一动不动;又用一根长竹棍往外拨,它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嘿,还真以为自己成精了!
  父亲到街上的玻璃店,定做了一个长方形大鱼缸,长有一米五、高有八十厘米,把顽皮的小黑放了进去。四面通透、光洁干净的玻璃鱼缸,对它而言就像住进了皇宫,满足地四肢贴紧玻璃,一副享受的样子。
  “这下你再也跑不了了。”弟弟也很享受在透明的玻璃外面看着小黑。
  一年后,小黑长到一尺半长了,父亲又去了趟县里人工繁育大鲵的研究中心,那里的人说他们的任务是管理好里面的鱼,让父亲代他们先把这条野生鱼养着。那时候,人工繁育娃娃鱼还是一个没有被攻克的研究课题,听说繁育中心的人做了很多次试验都没有成功。
  听人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每次暴雨之后都会有娃娃鱼跑到太白山外面的公路上,竟然还有人见过一个农民“捡”到一条特别长的娃娃鱼,把它装到马车后厢里,鱼头顶着前面的车厢,鱼尾巴还在地上拖着呢。那才真正叫成了精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家已经非常重视这种稀有动物的人工繁育工作,特别是它的原产地——太白,更是投入了很大的科研力量。
  那是大自然的活化石,是太白山雪水里生长的精灵。
  记得养小黑一年多之后,我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等于又有一个人可以为家里赚钱了,那年月缺吃少穿,多个人赚钱是非常大的喜事。
  父亲非常高兴,他一时兴起,说反正县里也不收那鱼,不如咱炖了,给娃庆贺一下。
  没想到父亲这话刚一出口,弟弟妹妹都哭了,小妹更是放声大哭,她声嘶力竭地哭着伸开双手护在鱼缸前不让父亲靠近。那一刻,我感到妹妹弟弟身上都有一种誓与小黑“共进退”的坚定和善良。
  父亲赶紧把弟弟妹妹揽过来,擦着他们的眼泪说:“别哭了,小黑是你们几个养的,就好好养着吧。”
  后来,父亲工作调动,他第三次和县里大鲵人工繁育的研究机构联系,当时好像他们又一次人工繁育大鲵没有成功,谁也没有心情理会小黑的事。所以,父亲不得已把小黑和鱼缸一起搬到了他工作的新地点眉县县城,距离太白要翻过九曲十八弯的秦岭。
  一晃又过去了好几年,我们姐妹三人都已参加工作,弟弟也读初中了,当年只有一尺长的小黑已经长到将近一米。它的饭量越来越大,父母亲为了养它,每天下班后都要去鱼塘钓小鱼、小虾或青蛙;它是食肉动物,不吃水草,比养我们姐弟四个还累人。
  到了晚上,小黑会用尾巴拍打鱼缸里的水,啪,啪,声音挺响,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会有模有样地“哭”起来,声音尖细,拿腔作调。
  父亲说:“这东西长大了,终究得成个亲,不然耽误终身大事了,会生出仇怨来。”
  于是,父亲把一米长的小黑和鱼缸一起装在小卡车上拉回到太白县,无偿交给了人工繁育大鲵研究中心的技术人员。
  听说小黑后来真的成功繁育出不少儿女,它在寂寞长夜的嘤嘤声,应该不再是啼哭,而是儿女成群、“鱼”生满足的嘤嘤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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