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沉香的西府一带,人们都喜欢把还在爹娘身边的女娃娃唤作“女子”。有一天女子长大成人出嫁了,就被人唤作娘家的“姐姐”了。
在街上,若是瞅见一个乖女子,也不管这女娃娃害羞不害羞,总会有人对这女子的爹妈说笑:“你这女子越长越俊了么,长大了眼睛闭下都能找个好女婿么!”每每这时,女子的爹大多不会言传,只是憨憨地咧咧嘴巴子。女子的娘虽是嘴上说:“哪哒长得俊嘛……”可心里呀,那是欢喜的。不是有一句文绉绉的话:吾家有女初长成。
这世上的女人啊,心思总是稠密的。眼看女子一天天长大了,这当娘的心里却有那么丁点酸楚了。十月怀胎,一朝落地,一看是个女娃娃,不知是身子的疼还未散开,鼻子一酸,这女人的眼里就湿漉漉的了……这娃将来还是人家的人。和自己一样,娃也要受一回这样的疼痛……生了女娃的女人,总是有点伤感。
满心欢喜等着抱大胖小子的公公婆婆,一看是个女娃娃,这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疙瘩。刚才在外面急得不停转圈圈的男人,这会儿着急忙慌地跑到媳妇娃娃跟前了。想给自己的女人说几句暖心的话,嘴笨,不知道说啥。想抱抱“碎月娃”,却半天拾不到手里,手忙脚乱,一脸窘相。这关中道的男人,大抵如此。不过一会儿,公公就收拾柴火,拉开风箱烧锅了。不大一会儿,婆婆就把满满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糖荷包蛋端到儿媳妇跟前了。摩挲着孙儿的小手手,上上下下地端详着,婆婆嘴里念叨着:你看我娃这手指头,细长细长的,长大肯定是个巧手手。你看我娃这样样,眼睛像她姑,鼻子可像她爸!回头看见一旁的儿媳妇,赶紧把话又转过了:我娃这样样,还是随了她妈了,俊得很……经管坐月婆娘,这婆婆是要忙上一段时日了。
听前来报喜的女婿说女子生了,大人娃娃都平安,丈母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给放下了。月娃生下三天的时候,娘家人提着土鸡蛋,背着锅盔、圈圈馍,拿着给月娃做的花花布衣服,就这样声势浩大地来看女子了。路上若是碰到熟人,一看这阵势,便会知道是这家的姐姐坐月子了。自此,娘家人会隔三岔五地去看坐月子的姐姐,第三天、第十天、半个月、二十天,直到月娃满月那天,娘家人要到姐姐家去上好几回哩。越是生了外孙女,这娘家人去姐姐家的次数就越勤,拿的东西也越丰厚。西府人家,就是这么个好面子,自尊里藏着善良的因子。
这寻常的百姓人家,他们的骨子里或多或少是有些男尊女卑的观念的。儿媳妇也好,自家姐姐也好,总是盼望生养个能立门户的男丁。一旦生的是个女娃娃,开始总是会有那么丁点的失落,但也就是一半天的工夫。而后,对这女娃娃也是一样疼爱着哩。他们晓得,这女娃娃呀,也是他们的血脉,他们的骨亲。他们虔诚于生命!
在这方灵山秀水的润泽中,在这些亲亲爱爱的滋养里,一颗芽儿长大了。闲余的时日,一家人争着抢着,娃就这样从婆的怀里扑到爷的怀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可招人爱呢。就这样,女娃娃们,开始了她们天真烂漫的孩提时光。而那个时候,她们还不知道父辈娘亲们是怎样为她们撑起一方晴空的。只是模模糊糊记得,娘给她缝的花衣裳,为她梳的扎着红绸子的小辫子。爹将她举过肩头,在空中抡着圈圈,耳边那个风呀,呼呼作响。也恍惚记得,拽着婆的大襟衣服,手舞红绿纱巾,怯生生地看着世界。还记得,爷吧嗒他那呛人的旱烟锅,讲着“口外二年”的事……“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女娃也记得给爷和婆背课文的时候,婆总是眯着眼睛在打盹,爷似懂非懂的,满脸的褶子里都是笑:“女女,你好好念书,咱屋里把你供到大城市去!”打盹的婆这会儿却灵醒了,“女娃娃么,认得几个字就行了……”“你懂个啥嘛……”周礼之乡的人们,他们不懂周礼是什么,却知道即便是个女娃娃,也不能让娃这辈子当个“睁眼瞎”。
这西府大地,也有光景不好的那些年。婆把那少得可怜的白面锅盔装进笼笼,吊在屋梁上,分给娃娃伙吃。男娃劲大,“欺强”(西府方言,厉害的意思)一点,总能从婆的手里抢得多些。等那帮“费客”(西府方言,调皮的意思)小子手捧着白馍馍欢天喜地疯跑出去的时候,婆总会重新掰一块给女娃,悄悄地说:狗娃,就在这儿吃,小心让那些“费客”又给抢跑了。这时候,眼泪兮兮的女娃娃就会破涕为笑。锅盔馍、御京粉(面皮)、臊子面,那是西府姐姐流年里最美的画。那甜香、那筋道、那醇厚,还有亲人们给女娃娃那些特别的护佑,都深深地储存在西府姐姐的味蕾里,长在她们的记性里了。
关中大地的水色好,养人。女子是一天天地长大了,出落得那是越来越水灵了。你看那肤色白净的,就像一朵朵白玉兰。那肤色微暗的,倒似那朵朵黑牡丹。女子越来越俊俏了,旁人都在夸,可娘却不以为然。倒像是看着女子浑身上下都不顺劲似的,娘的絮叨是愈来愈多了。从盥洗做饭,到针线女红,从言谈举止,到吃穿住行,大凡娘能想到的,都要说一番。“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凡事要有个长幼尊卑”“女娃娃可千万不要轻贱自己”……娘不知多少书,在娘看来,达理远比知书重要。西府的女人大都认这个理:子不孝,父之过,女不淑,母之错。有时候,女子也会调皮地诘问娘:“当年我舅婆也是这样指教你的吗?”娘不言语了,转过身,眼圈就热了。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女子已娇羞动人。只是一转身的时间,娘就青丝霜染了。娘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女子就被人群前簇后拥着,离开这个养育了她二十多年的家。女子的眼泪,扑簌簌地下来了,花了精致的妆容……
多少年后,也终于明白,这西府的女子在出嫁这个大喜的日子里,为何大多眼泪汪汪的。这一天,是她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天。这一天,她离开了这个她生命开始的地方。这里的人,这里的物,都在牵扯着她的身,都在缠绵着她的心,极尽温软,让她难以自拔。而未来的家,是否真正的幸福港湾,她是否能像婆、像娘一样,将酸甜辛辣的岁月炝制成一碗碗唇齿留香的人生臊子面,她,尚不知道。当然,这一天,她是人群中的女王,她是幸福的。从此,姐姐的心,就被掰成了两瓣了,一瓣,带给了婆家,一瓣,留在了娘家。
其实,这世上的女子,本没有东西之分,南北之异。绵软也罢,辣烈也罢,有的只是一颗玲珑细密的女儿心。只是,我是一位西府的姐姐,心心念念的,自然是那些犹如臊子面一样,温情浓郁、回味无穷的西府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