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第三天,我的姥姥带着我舅舅,来给我扣锅盔。姥姥下足了本:一个油酥锅盔,一个文王锅盔,体面又炫耀。奶奶把锅盔分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得到大家的声声祝福。食物富足是富庶的标志,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白面锅盔已是稀罕,油酥锅盔更是难得。吃一片锅盔馍的人都知道,这家添人丁,有喜事。他们掰着指头算着,再过二十多天,该是孩子满月。不用说,大家又有口福,来喝满月酒,分曲联馍馍。
锅盔、曲联,是面食馍馍的两种花样,它代表着西府人对新生儿一种特殊的祝福。孩子出生三天,舅家人要来给扣锅盔,保娃平安富足;孩子满月,亲戚们让娃钻曲联馍,寓意圆满齐全。襁褓里的娃娃钻曲联馍馍,这是一项有趣又庄严的仪式。在众多亲戚朋友围观下,大家见证满月娃钻过曲联,这好比鱼跃龙门,寓意孩子今生富足圆满。在西府人心里,再没有比它更实在有用的祝愿了。这一系列程序进行完,大家方可入席。席间,主家端上切成片的曲联馍馍,大家分食,喜气洋洋。从此,这个小娃儿的名字就被人记住,他就算是认了亲戚有了朋友。若干年后,他若调皮时,有人就会摸着他的脑袋说一声:嘿,小子,我吃你满月曲联时,你连胳膊腿都伸不开哪。一句话,让小子涨红了脸,不敢再惹事。更有甚者,四五十岁的人了,某天突然在街道被一老者拍打一把,大喝一声:你的满月曲联馍都给我捎过哪,瞧现在长得和你大一模一样哪!这个四五十岁的人,瞬间变成小孩子一般害羞起来,不好意思地站在老者身旁,听老者由曲联馍馍说起的那段往事。
《诗经·邶风》有一句:自牧归荑,洵美且异。是爱,让一棵嫩白的茅草芽熠熠生辉。《涉江采芙蓉》有记: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我们的老祖宗表达爱意总是含蓄又优美。关中八百里平川,盛产小麦。面粉就是我们关中馈赠于人的“茅草芽”和“芙蓉花”。巧媳妇总要在面食制作上寻出巧路子,她们用细腻的心思把麦面做到极致,把爱意圆满传达。这份好手艺是巧媳妇的脸面,也是一家人的体面。烙锅盔,蒸曲联就是大显手艺的好活计。
蒸曲联是件麻烦事。巧媳妇头一天夜里发酵子,半夜里还要看一次酵子面,就怕把酵子面发过头,一丝儿的酸味道都会毁了一个好曲联的名声。若冬天气温低,还要把酵子盆搁在热炕头,盖上棉被子,像经管个娃娃般精心。第二天早晨,酵子面兑上好的白面粉揉成发面团。木案板上,巧媳妇下大力气,她要把面团揉压光滑。揉好的面团再醒,等不到中午饭时,面团就胀鼓鼓撑成一大盆。巧媳妇刷洗好笼屉,铺好湿蒸布,黑老锅里添满水,灶间架起硬柴火,一切准备就绪,就挽起袖子揉面做曲联。
曲联好做进笼屉难。搓面成条,首尾衔接做个大圆圈才是笨手艺。能干媳妇做曲联是擀开面,从中间挖个洞向四下里卷,这圈圈要浑然一体、天衣无缝。发面团盘成圆圆的圈,蒸出来就是环形的馍。可把软乎乎的面圈抬进笼屉还不走样,这就是能耐。能干人总有自己的妙方子,竹箅子就是最好的物件,把它放在案板上,轻轻把曲联就近挪上,这面环圆得像画出来的,这才是好本事。
曲联好看贴花难,面活手艺巧不巧,就看你能不能用一把剪刀和梳子,把面团铰剪成四季果木飞禽走兽;女人能干不能干,就看你蒸出来的花木走兽是不是活灵活现。这项手艺,没有十年八载是不敢在人前显摆的。巧媳妇蘸点清水,把这些花木走兽一一粘贴在曲联上,等蒸熟再染色成花花绿绿的,一个喜庆吉祥的曲联就大功告成。花木走兽是点缀,点睛即可,切不可多而拙,那真是吃力不讨好了。精巧的曲联花花,常让人舍不得吃,风干了还要玩好久。每个曲联还要带个开口笑的大馒头,这叫回盘。宋代,婚聘时就有“回盘”一词,意为主家对客人所送礼物的回礼。西府人重礼数,“回盘”常用点了红点的十二个小馒头,寓意十二个月都富足。要满月娃能钻过去的圈,自然是需要大笼屉盛着蒸,只有大锅灶才有这样的气派。曲联、“回盘”放进笼屉,柴火灶就要卖力地烧,一鼓作气,笼屉蒸气腾腾。待揭开笼屉,曲联馍馍暄腾雪白胀鼓鼓,一家人才松一口气,感叹这一宿一天的心思没有白熬。
如今,人们生活富足,孩子满月酒多在酒店里摆办,人们也不再花两天时间蒸个浑圆丰硕的曲联馍,可是在一场场被祝福的满月宴中,它依然是必不可少的。
孩子钻曲联的情景,成为家庭特殊的重要记忆。西府人用粮食给新生孩子祝福,这是纯朴到泥土里的农人本性,也是西府大地传承的最质朴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