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 西安市鄠邑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获得者。 六年前,我家盖了一座带院子的新房。我和妻商量在院子栽什么树。我喜欢结果子的树。妻说:那就种棵葡萄树吧,既能吃果,还可以遮阳光、挡雨。开春,妻买回来一棵不起眼的幼苗,春暖花开的时候,葡萄树发芽了,粉红细嫩的芽苞,一天天绽开,渐渐地伸出细枝,长出嫩叶来。妻从书店里买回来一本书,上面有葡萄树的栽培和养护。
按照书中的方法,我和妻精心地养护这棵葡萄树,抹芽、修枝、灌水、施肥……每天,我都在观察着它的变化。可是,它的生长,总是要避开人的目光。五月的一天,我惊喜地发现,几条葡萄枝上,突然冒出了细嫩的芽。慢慢地,那些芽绽放开来,变成叶子。六月初,枝条和叶子都开始疯长。我和妻用竹竿、铁丝为它搭了一个架。它的枝蔓像个听话的孩子,攀缘着竹竿伸长。浪漫的枝条,茂盛的叶子,渐渐地,就形成一个网,遮挡了阳光。下班回来,我的目光首先就落在葡萄树的枝叶上,疲惫的身心,仿佛得到了缓解。深夜,写文章累了时,打开门坐在树下,仿佛听见枝叶生长过程中的颤动。想着,人的一生,不过就是一棵树,栽在哪儿,就在那儿了却了生命的过程。那些夜晚,我在阅读着一棵树,阅读着自己的命运。
盛夏的一天,妻不知在什么地方买回来一个石桌,四个石凳。当天晚上,她在棚架下吊了一个灯泡,大呼小叫地邀请邻居在树下打麻将。凉爽的风,透过枝叶的缝隙,点点滴滴,落在人的脸上。
深秋的季节,葡萄树上的叶子渐渐泛黄。我知道,如人的生命过程,它开始步入老年。那些黄叶,在树上眷恋了很长一段日子,仿佛,不愿向世间告别。不知不觉的,我的目光就迷惘起来,心情就糟糕起来。虽然,我知道,它不同于人的衰老,第二年,它还会复生。也许是,目睹着它的黄叶,我感叹着人类生命的短暂。
寒冬来临,一架的黄叶,终于落尽。一棵没有叶子的树,宛若一个头发落光的老人,世界在它的眼里已经失去了色彩,喧闹与纷繁,已成过眼烟云。一个周末,我和妻将干枯的葡萄枝从架上扶下,卷成一个圈,埋在土里。又在树根的四周开一圈小槽,填满饼肥和腐殖土,为它储备好来年的肥料。
那棵葡萄树,懂得主人的心思,也就回应着主人的呵护。再次开春的时候,它的枝就苏醒过来。很快,嫩绿的枝叶再次爬满了棚架。六月里,葡萄枝上长出了米粒大的小花穗,宛若一颗心的形状。按照书上说的,我剪除了多余的花穗,只留下枝壮穗满的三十余束。一天早上,我打开门,站在树下,惊奇地发现,几束花穗结出了圆圆的果子。我赶忙叫妻出来看。像是孕育了十个月的胎儿问世,妻的脸上,布满了红晕。
六月末,葡萄架下挂满了葡萄串儿,圆圆的、绿绿的,一丛丛、一簇簇。阳光斜着伸过来,抚摸着它们。站在树下,仿佛置身于一座晶莹的宫殿。太阳行走于西山顶时,它所弥漫出的红晕就覆盖了葡萄树。我悠闲地靠着棚架,眯着眼,散漫着心,望着夕阳慢慢地落下山头。
默默无语。这就是一棵树的生长过程。
除非在狂风里,它才会发出快乐的呻吟。更多时候,我也是默默无语,凝视着它的枝条。它在心里对我说:悄悄地,别出声。无语,不是寂寞。要抽出枝叶,要结出果实,就要守望着孤独。它在向我做着示范。八月里,在我拼命逃离阳光的日子里,葡萄无声无息地成熟了,由翠绿变成淡黄,由淡黄变成紫红。我和妻上班走了,邻家几个孩子爬上我家的院墙,偷摘葡萄吃。记得自己的童年,为了吃到一棵拐枣树的果子,总是未等到成熟就爬上树的顶端,迫不及待摘下青涩的果子,品味淡淡的苦。那棵带给我温暖与觊觎的果树早已化为灰烬,成为记忆。而邻家的孩子们,却在复制着儿时的我。回到家,妻在嘟囔,我却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搬了凳子摘下几串,开了院门送给孩子们。孩子们对我露出笑脸。他们的笑影,总是那样天真灿烂。
父母和我没有住在一起。平时,总是我去他们那儿。自从有了这棵葡萄树,以及由树枝和树叶围成的棚架,他们就常来我这儿。我知道,是这棵葡萄树吸引了他们。渐趋衰老的生命,总是不由自主地关注着正在成长着的事物,哪怕是一棵树、一株花草。不是非常寒冷的季节,父亲和母亲,就坐在树下,无须对视,无须出声,只是偶尔抬头望一眼某一片树叶。这是一种默契。情感的交流,常常,不是用声音,也不是用动作,而是相约着一处背景,一种心灵的守护。
有了一棵树,心灵就不会荒芜。关注着一棵树的生长过程,就有了诸多惊喜、快乐,以及失落。其实,这些,都是人一生不可或缺的东西。寂寞的时候,坐于树下,感觉跳跃的生长与生命的游离,感受树的快乐与悲伤。从绿意盈盈到残叶纷飞,起落与浮沉,树的一生何尝不是人的一生?我们像树一样地生长,像树一样地结果;最终,也会像树一样长眠于地下。生命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过程,朝霞与落日,只是一转身。悲伤,也只是我短暂的念想。那棵葡萄树,依然健在,还要历经无数个年轮,结出无数的果子。死亡,那个伤感的词语,距离它还十分遥远。
活着,就要一路走好。它这样叮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