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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村庄
◎杨广虎

  岁月不等人,弹指一挥间,四十多年就过去了。每当我感怀万千之时,倏地,一不小心又老了。
  我生在宝鸡北塬——贾村塬上桥镇的一个小村子。这个村叫“嘴头”,简化字为“咀头”,也叫过“红旗大队”,在塬上最西北的边缘,隶属于当时的宝鸡县桥镇乡。
  塬上有蟠龙、贾村、桥镇三个乡镇,人口大约十万人。如果从空中或者远处遥望贾村塬,它宛如一条巨龙,盘亘在黄土高原,龙头在宝鸡斗鸡之北,我的家属于“龙尾”。站在塬上,向南隔渭河与秦岭相望,如果是冬季,从我家门口,可以看到秦岭之上皑皑白雪,近在眼前,冷气逼人;塬下东有千河、西有金陵河围绕,与凤翔、陵塬相望;北面是“秀出云霄,山顶相轩,望之常有海势”的西镇吴山,可以说位置极佳,有聚天地灵气、独守一处宝地之感。
  但是,塬高天旱,吃水困难,靠天吃饭,在以农为主的年代,庄稼全靠上天佑护。桥镇,是上古有桥氏部落领地,也就是说上古时就有人类居住。也有一说,桥镇古称为“聚庆桥”,因为街北古时有一深沟,修有木桥,称作“桥镇”。从地形看,也有一定道理,现在修公路成集市,给填满了。
  这些历史,是我这些年有了一些时间,加之随着年龄徒增,愈来愈对故乡怀念,才从一些历史资料和自己现场考察得知的。而在儿时,我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事情。这也好,少了一些历史的沉重感,心里永远是村里那亮堂的阳光。
  我生于上世纪70年代中期,幼时最深的记忆就是生产队每天开不完的会,在村里的水井旁聚集一百多男女劳力,由小队长打铃、派活,记工分。那时候还没有分户,人穷得可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挥汗如雨侍弄庄稼,到头了也是混个眼饱肚子饥!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忽然一天夜里,生产队在养牲口的饲养室外边召开村民会议,要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说分就分,不到一个月,地就分完了,牲口也分,农具也分,一头牛、一把锄,按照不同部位分给几家人,好在大家友善团结,没有四分五裂,折成钱,有了就掏,没有打欠条,东西还可共用。听说邻村,队里的四轮拖拉机硬生生给十几户分了,拆成零件,变成废物,谁也用不成。
  村里的油坊、醋坊、铁匠铺、卫生室等也逐渐从眼中消失。后来办起了乡镇企业,醋厂和宝凤酒厂,特别是酒厂,一时四处飘香,生意不错。后来,手工业酿造规模太小,逐渐衰退,直至停业。那时候,农民有了“万元户”“暴发户”,爱出门戴个墨眼镜,梳背头打发蜡,皮鞋爱擦油,抽个香烟,摇来晃去,让人知道什么牌子,顺便再把西服袖口的商标展示一下;有手表的,不是“上海牌”就是“蝴蝶牌”;有大金戒指的(不知真假),也爱显摆,不怕被剁指头。不管老板大小,都爱被人称为“厂长、总经理”,后来被称为“老板”,还有称“兄弟”的,出门要派头,要夹一个人造皮革的小包包,派头十足……
  从懂事起,我就一门心思想离开这个村子。贫穷的日子让人急于出走,去外面的世界看个精彩、干些事情,而且这种欲望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但在农村,“二元体制”,没有城市户口,要当工人,要跳出“农门”,要么当兵,要么考学,考虑自己的实际情况,只能是好好上学了。
  桥镇以种植小麦、玉米等为主,交通不便,思想封闭。我的村子一样,村民简单往复地劳动就盼着能吃饱肚子,村里还经常停电,晚上黑成乌鸦,一下大雨就泥泞一片没法走路,让我随时做好了准备逃离村子的想法。在我的印象中,每年最头疼的是秋季种麦怕遇到连阴雨,夏季收割怕雨水不断;最难干的活是打胡基,百般无聊,手上磨得水泡血泡一层接一层成了厚茧子,从深不可测的沟底背麦捆,沿着羊肠小道,大汗常淌,麦芒扎得脖子一道道血印;最没意思的事情是赶着牛一圈接一圈在场里碾麦子;最难看的是交公粮时那些粮站验收麦子人的脸,歪着脑袋,抽着烟,一副大干部、不屑与下苦人说话的样子。
  我们村里人勤劳、善良,肯吃苦,能干事,互相带动,出门主要去离家不远的宝鸡市区搞建筑当泥瓦工挣钱,有不少成了“副业队”的包工头。有人编得不错:“贾村塬,村连村,靠天吃饭人没闲;盖高楼,修马路,没有资源靠勤奋。男贴砖,女刷墙,起早贪黑干活忙;黑乎乎,麻乎乎,吃碗干面就上工。骑摩托,坐公交,车上喳喳永不休;你挣多,他挣少,比来比去真烦恼。塬上好,有啥好,还得出门把钱找;塬上好,就是好,空气新鲜来养老!”当时《陕西日报》还以“乔世英盖起大高楼”作了报道。
  出门在外,一听到宝鸡口音,总感到亲切。当大家知道是“宝鸡人”时,不免为家乡大为赞叹,工业发达、交通便捷、干净卫生,更重要的是戴上了“全国文明城市”的桂冠!
  现在,宝鸡市北扩上塬。蟠龙已成了宝鸡市的新区,要大力发展文化创意、生态旅游、休闲养生产业,高楼林立,大型机械随时待命,各项建设如火如荼……现代城乡一体化进程,拉大城市骨架无可厚非,但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从当年渴望走出小山村,到如今在号称“国际大都市”的西安再回首,我是多么深爱着自己的村子,这是一种无法泯灭的情怀,让我再次向村子致敬!尽管大多院子无人居住,杂草丛生;村里的小学已经关门,唱戏的舞台斑驳不堪,村里的老支书、老村主任圪蹴在墙下晒暖暖,感慨世事变迁,祖辈千年积淀的文脉无人传承和发展……我不由感慨万千!“少小离家老大回”,我肯定是回不去了;尽管居长安不易,活在偌大城市,每天进行着各种无奈的表演,想回到农村好好睡一觉,放下心来踏踏实实过活;尽管现在的村子有太阳能路灯,有村村通的水泥路,还在进行美丽乡村建设,实施着振兴乡村战略;尽管有“西府老街”和袁家村、马嵬驿等一样重视农耕文化,留些关中印象,有现代的特色民宿很方便,但是回不去了,是有一种难言的魂牵梦绕无法割舍。城市已经和我融为一体,工作、家庭、生活都已经离不开这个快速发展、超级膨胀的城市,欲望、情感、网络、快手、抖音、明星、夜生活……一切的一切,如同滚滚洪流,裹挟着,让一些年轻的村民宁愿在城里要饭也不愿意回去。而我作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城里人,面对住房、上学、医疗、养老等问题,也只能更加努力去拼搏、去奋斗、去争取!
  乡村文明的失落,“空巢”村的现实存在,让我一次次失眠、一次次反思,生我养我的村子可能也会在一段时间内消失或者变成高楼大厦,让我无比留恋的乡土记忆从何谈起……现代文明的发展,物质的极大丰富,我们可以看到;而守望乡村,自己的灵魂该在何处安放?一个没有在村里生长过的人,很难理解我们这些游子的乡愁!
  杨广虎:1974年生于陈仓,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历史小说《党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诗歌集《天籁南山》等。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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