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乡
清晨，日头从山下，上山
傍晚，日头从山上，回来
 
上山的时候
每一根草尖，都挑着露水
回来的时候
每一只萤火虫，都提着灯盏
 
一天，日头挑着父亲上山
傍晚，日头自己从山上，回来
 
从此，父亲的村庄在山上
他种蒿草，种露水
种小茴香上歇息的白蝴蝶
和，镰刀吆喝麦子的节气
 
也把自己种进土里
长成清明
 
父亲的肩头
从田埂上来来回回
父亲的轱辘，咕噜
轱辘响的，是收麦子的推车
咕噜响的，是他的老旱烟
 
我睡在他的肩头
闻着，听着
睡着了，又醒来
醒来了，又睡着
 
睡着的期间
我梦见
泉水里的胖月亮，和
瘦成小蝴蝶的豌豆花
醒来的时候
我蹬蹬腿，揪揪他的头发
忽然长大了
 
我诧异这瞬间的转换
疾速分辨
轱辘，咕噜的味道
风说：
他把坟头上的蒿草嫁给了夕阳
还吩咐：别阴荒了坡边的新玉米
 
我又睡着了
在父亲的肩头
这时候，我是母亲
 
更多的是
更多的是
那天清晨
他被人，争先恐后地抬着
从自家门前经过
 
更多的是
每到一个岔口
就有人吆喝：上路了
鞭炮声起
 
更多的是
多少年来，我只记得
那个人，被一尊漆黑的棺木
挟持着
往山上，缓缓移动
 
故 乡
她推石磨，我灌豆子
她推三圈，我灌一勺
有时候我推，她灌
有时候我灌，她推
 
下雪了
我们很少说话
我们一直在说话
 
我想画一棵杏树
再添三两声鸟鸣。母亲
你一定要站在春天里
你一定要站在石磨旁
你一定要
望着喜鹊，喊我一声啊！
 
我 们
我们走过
油菜花，玉米花，荞麦花
迎着雪花，挖个坑
把洋芋种进去
 
她站直，我也站直
她弯腰，我也鞠躬
 
这个冬天
我是母亲脊背上正在繁衍的日子
 
在我们身后
草垛披着蓑衣，麻雀抖动灌木
我知道
它只要蹬掉第三朵雪
就会找到一簇红色的小果子
 
柿子熟了
屋后的坡上
有一棵老死的柿子树
它实在结不出果实了
摘柿子的人也埋在了坡上
它孤立在那里
像一尊瘦骨嶙峋的根雕
与生命相关的，只有
偶尔嘶叫的乌鸦，和
每天歇脚的日头
但是，总有那么一刻
我忽然想吃柿子
就像柿子熟了，我站在树下
等树上摘柿子的人
用绳子把竹篓吊下来
我取出里面的柿子
再把竹篓升上去
 
日 子
炊烟是温暖的
锅台前的母亲是温暖的
 
热气把她的脸
氤氲得
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
我想起一盏油灯下的幼年，和
热锅里，留给父亲的一碗饭
 
后来
我亲手制造了离别
那些温暖，埋在山上，化作清明
 
昨晚
父亲扛着锄头，从他的坟前经过
他咳嗽一声
疾风就破空而来，劫取他的脊梁
 
我亲手扼杀了我们
日子是我的帮凶
它在背后策划着
我的罪过，我的冷漠，以及
隐隐酸痛的哽咽
 
乡 愁
如果需要
我会潜入一朵花的体内　
这朵花，一定是狗尾巴花
在故乡的山洼里
放羊的狗尾巴花
 
此刻
庄稼已经颗粒归仓
蚯蚓正在掘地三尺
它显得越来越孤独
越来越茂盛
 
它一定知道
接下来
该怎样结籽
怎样低头
怎样伏地长跪
 
怎样杵着疾风
在大雪呼号之前
披上厚厚的霜
 
父 亲
天黑了
他接我放学
他低着头
迎面走来
 
他离我越来越近
他仿佛看见了我
他一定看见了我
昏暗的路灯下
他与我，擦肩而过
 
我喊他一声
我返身追过去，又喊一声
 
他转过身
拘谨的样子
就像，后来我路过他的坟
他蹲在
萝卜花与油菜花之间

　梅一梵：陕西汉中人，真名谢丽荣。作品见于《青年文学》 《星星诗刊》 《名家名作》 《时代文学》 《诗探索》 《散文诗》 《读者》等。荣获《诗刊》2018第二届恋恋西塘“江南诗·歌节”一等奖等，部分作品被选本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