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元旦，70岁的父亲又一次住进二一五医院。或许是住进了核基地医院的缘故，父亲触景生情，拉着我的手，向我讲述了50年前核工业创业的故事，在那片荒凉的戈壁滩上，他们克服恶劣的自然条件，冒着核辐射的风险，忍受着孤独，为一穷二白的新中国造出了核武器。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时，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父亲说到这里，一脸兴奋，仿佛又看到了冲天而起的“蘑菇云”，回到艰苦创业的风云岁月。父亲说，这段军营大学生活，既是空军首批大学生的实践课，也是人民军队高科技的开创课。而父亲大半生都与核事业有着挥之不去的缘分，人生的起点和终点都出现在“核”字号上。
　　父亲住院13天后准备出院过腊八，却突发糖尿病并发症心脏病，与世长辞。父亲一生住院三次，受伤次数不计其数。甘南剿匪因抢救被马匪毁坏的飞机，腿部割伤，未下火线继续执行追匪任务；新疆平叛，父亲看守两名叛军中校和大尉军官，被打伤眼睛；岐山山林着火，父亲带领部队赶赴火场，手背被烧伤、衣服被烧烂、头发被烧掉……
　　父亲去世
　　在明白生命来自造化后，也明白了父亲是我生命的缔造者，是世俗生命的源头。
　　父亲晚年赋闲在家，确诊为糖尿病时，我们都不敢相信，整日与父亲守在一起。原先父亲的身体极好，见到的人都不相信他已是花甲之年。父亲却突然不思饮食、消瘦，在医院我陪他做各种检查，医生说是糖尿病肾功能衰竭并发症，医生的话使我不寒而栗。从透视室出来，父亲边穿衣服边问我病情，我按医嘱说只是血糖有些高，其实父亲还有严重的心脏病。
　　死亡是正常的。我的阅历让我见识了死亡，见识了生命的消亡。然而，当死亡以如此急迫的速度接近我的亲人时，我还是感到了它的凶险，感到了它给我内心带来的震惊，那段时间我懂得了哀和痛是怎样的感觉。
　　被病痛侵蚀的父亲日渐衰竭，先是不能走路，再是不能下床，辗转病榻。父亲开始怀念家乡，怀念家乡的亲人。父亲在少年时代就告别陕西关中故乡，饥饿与灾难使他在16岁就离开家乡，开始了多半生的军旅生涯。
　　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又回到了故乡，村庄后哺育过他的泔河水已变成了醴泉湖，宽阔的湖面仍保留着昔日风姿。父亲站在故乡的湖堤上如归根的落叶，他眺望家乡的风物，将它们尽收眼底；故乡则以宽阔温热的怀抱接纳了它一生漂泊异乡的儿子。
　　在明白了自己的病情后，父亲对叔父说：“哥病了就回家找你了。”一生守候看庄稼田园，晚年和果树相伴的叔父流着泪说:“哥你是回自己的家呢，我知道得迟了，我要知道早接哥回家了。”父亲伸出他宛如枯枝般的手，拍着叔父的脸说：“哥亲近土呢，哥要在这儿殁了也瞑目了。”
　　临终前的父亲迷恋家乡的田园、阳光、黄土，父亲每天出去晒太阳，拄着拐杖在老家的房前屋后转悠，在初冬阳光温暖的照耀中，重温自己往昔的岁月。父亲回乡成为老家那段时间的大事，叔父为父亲腾出新房，把准备为堂弟娶妻的新褥新被铺到烧热的炕上。乡亲们提着各种礼物来看望父亲。晚年的父亲结束了自己的异乡之旅，将自己浸润在醇厚的乡情中。父亲的病情突然加重，在病榻上彻底挣扎。也许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他就开始做“远行”的准备，夜里让母亲帮他解手净身，母亲为父亲洗濯更衣，身形高大的父亲在最后的时刻只剩一把枯骨。母亲为父亲洗着身体，洗着突然变得全白的头发，母亲流着泪，在人们的注视中与父亲轻轻吻别。
　　父亲只有一丝气息时，疼痛反而消失了，只是腹胀想上厕所。那天雪很大，我们还在宝鸡上班，据妹妹讲，母亲忍着哭泣对父亲说：你准备好了就上路吧，不要牵挂我，我不留恋你了，留恋你只能让你受罪。父亲双目微翕，微微颔首。那天，我还在宝鸡上班，突然听到父亲病重的消息，慌乱中通知家人回乡，往回返的时候我心乱如响鼓，雪大路滑，我们赶到时，父亲已停止呼吸安卧在寿幛之下了。
　　那天，在人间走过实足69个春秋的父亲在故乡长逝。在故乡的老家里，我在哀恸声中长久抚摸父亲冰凉如石的面孔，抚摸父亲绷紧如弓的身体，那一刻我明白，贯穿我和父亲的生命之流在这一天被切断了，这一天我失去了生命的源头，我成为一条断源的河流了。
　　英灵长存
　　如果说母爱是充满暖意的春日阳光，那么父爱代表着什么呢？父亲去世十周年的忌日，我坐在桌前陷入深深的思考。父亲经历了军校锻炼、甘南剿匪、伊犁平叛、两弹一星、抗美援越、青海平乱、乌达抢险、宝鸡飞播、岐山灭火、企业改制、工人下岗等血与火的考验。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舍生忘死、奋勇杀敌是父亲作为一名军人价值的最好体现；在和平年代里，他正气凛然、忠义担当、艰苦朴素、百折不挠，更是革命军人精神的传承，他无愧于“人民子弟兵”这个称号！父亲留下的革命精神，是我们全家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食粮！（连载9）